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觀(第4/6頁)

如此候了幾個月,他終於見著了阿元。那天,他正在短橋邊朝村東張望,有個年輕婦人從王守愨家那條巷子出來,模樣雖有些不一樣,他卻仍一眼認出是阿元!他的心頓時咚咚狂跳起來。

阿元穿著件半舊綠布衫、藍布裙,提著個竹籃,人瘦了許多,步姿身形也拘謹了不少。她微垂著頭,眼睛一直瞅著地,並沒有留意到馬良。馬良見她要走到橋這邊時,有些發慌,忙避過幾步,走到溝邊,裝作看溝水,眼睛卻一直偷瞅著阿元。阿元走到橋邊,一眼發覺了馬良,身子似乎一顫,臉上露出慌意,忙將頭垂得更低,匆匆過了橋,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馬良望著她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隨即也發覺,這背影再不是當初那背影,這阿元也再不是當初那阿元。

悶悶回到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原先,他母子兩個難得說多少話,說也是母親說,他只是聽,偶爾應答一兩句。那天晚飯時,他盡力裝作無事,先說了些不相幹的事,而後小心問到阿元。他娘並沒發覺,隨口說:“她家只是四等戶,能嫁到三槐王家,又是三等裏頭的上戶,命也算極好了。雖說夫家如今人口多了,一百五十畝地有些吃緊,吃飯穿衣仍不愁。丈夫王守愨又是縣裏的書手,一個月至少也能得三貫錢。一個婦人家,丈夫得靠,衣食有著,還能求啥?只是那個王鐵尺規矩多了些,事事都管束得嚴。但她只要謹守住婦道,嚴不嚴,與她也沒多少相幹……”

馬良聽後,卻立即想到,以王鐵尺那森嚴禮法,那個家被他管制得囚牢一般,阿元嫁過去,自然處處受拘限。王守愨又是個一意孤行之人,恐怕也不會顧惜體貼。如此一想,他越發疼惜阿元。但再疼惜,阿元也是他人之婦,自己又能如何?雖知無可如何,他卻再難釋懷,反倒郁結出百般愁嘆。每天寫幾首憂懣詩,而後出去閑走。

此後,他又遇見過幾回阿元,阿元卻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碰到他目光,也急忙躲閃開,從不敢多瞧一眼。他卻發覺,阿元那怕懼裏其實藏著情意,而那情意深處,則藏著一顆缺疼少憐的孤寂之心。

愛慕之情,一旦生出憐惜之意,便越發無可抵敵。他甚而開始覺得,自己生是為阿元而生,血為阿元而熱。

見過幾回後,他也漸漸摸到一個節律——每到月底,阿元都要回一趟娘家,住一兩天。只要回去,都要去河邊,給父母洗衣裳。他便不再在橋邊村裏候阿元,而是等在河邊,卻不敢靠近,只在河岸上,遠遠地偷瞅。阿元也迅即發覺了,漸漸不再那般怕懼,路上撞見時,雖仍不敢瞧他,臉上卻微微泛起些紅暈,嘴角露出一絲笑。那一瞬,如同枯柳萌芽一般。他發覺,原先那個阿元並沒有死,只是被層層囚困了起來。

一年他能見阿元十二回,逢到大節,還能多見一兩回。他便為這逢面而活,每個月都苦等苦盼。他娘見他始終考不中,也漸漸灰了心,開始替他尋媒說親。他卻把話咬死,說考不中決不娶妻,否則就像三槐王家王蕩那兩個哥哥,投河自盡。他娘被他的話語嚇到,再不敢說提親的事,日日去村頭河神祠,求拜他早些考中。

他則得了癡症一般,心念全在阿元身上。一晃便過了五年,他一共見過阿元六十多回,卻一句話都沒說過。兩人離得最近時,也至少隔了幾尺。這幾尺如同一道無形之淵,恐怕到死也邁不過去。

他沒想到,去年十月,他苦等到月底,中午又到河邊候阿元。過了午,阿元才來,卻沒有端衣盆,而且,在幾十步外停住腳,望了他一眼,似乎掛著些笑,卻又有些慌怯,隨即折到田埂,朝田間那棵大柳樹走去。他頓時愣住,定定瞅著。阿元走到那柳樹下,樹的一邊臥著頭牛,另一邊是間看田的小草棚子。阿元走到那棚子邊,左右看了看,朝裏望了望,而後回過頭又向他望過來,微招了招手,隨即推開柴門,鉆進了那棚子。

這時日頭高照,四下裏都不見人影,只有遠處矮田裏一個人在驅牛犁地,還被草叢遮住,只露出個頭影。馬良連咽了幾口口水,手腳都在發抖,遲疑了片刻,再不管其他,忙大步沿著田埂,急急走到那棵大柳樹邊。樹下那頭牛雙角塗紅,拴著根舊紅綢,臥在那裏,鼻唇掀動,正在反芻。四周靜極,他放慢腳步,小心走向那草棚,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剛走到棚子邊,那牛忽然輕哞了一聲,驚得他一哆嗦。可一眼瞧見棚子裏露出阿元的綠舊布衫,他血往頭湧,再顧不得怕,忙快步過去,鉆進了草棚。

棚裏鋪著張草墊,阿元靠著棚壁,縮坐在角上,臉上有些慌怯,眼中卻閃著亮。棚頂很矮,直不起腰,馬良半彎起身,望著阿元,心跳個不住。“把門帶上。”阿元輕聲說。他忙將那扇柴門拉過來掩上。棚裏頓時暗了,壁縫裏透進來一些光,一道道斜照著阿元。她臉色原本有些蒼白發暗,這時卻泛起紅、映著亮,加之目光又羞又怯,猶如初嫁新婦一般嬌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