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二章 否(第3/3頁)

王豪是族中宗子,又是叔祖,自然不能去瞪。王小槐,雖是叔父,卻只是個幼童,王鐵尺始終不知該如何應對。若去瞪,便失了倫常禮敬;若不瞪,又實在難忍他那般頑劣。兩難之下,王鐵尺只能盡力避開,即便見了王小槐,也低頭裝作不見。這仍然極難堪,何況同在一村,哪裏時時都能避得開?

今年正月初八,是王鐵尺父親祭日。他清早起來,命兒子兒媳將家中裏外都清掃幹凈。自己親自將中堂安放的父親靈位細細擦拭一遍,又將老妻準備的果品擺好,點起香燭,打開院門,迎接父親在天之靈。而後率著一家人,排好位序,恭恭敬敬跪拜祈告。

他正在俯身叩頭,忽聽得“啪”的一聲,供桌上擺的那盤油果子忽然飛跳起來,滾得四處皆是,驚得他猛哆嗦了一下。還未回過神,又是“啪”的一聲,更加刺耳。父親的牌位隨即倒向後頭的那只銅花瓶,花瓶撞上後墻彈轉回來,將木牌重重砸落,連母親的牌位也一起撞落,在灰磚地上裂作幾半。全家人唬得一起驚喚起來。王鐵尺卻一眼瞧見供桌上一顆栗子飛跳旋轉了幾圈,忙回頭望向院門,果然是王小槐。王小槐手裏拿著銀彈弓,望著他撮眉擠眼,鬼鬼一笑,隨即跑開了。

即便王小槐拿彈弓當眾射他,王鐵尺也不會氣怒到這個地步。他跪在地上,望著摔破的父母靈牌,心像是被爛斧頭劈裂,渾身劇抖個不住。兩個兒子忙來勸扶他,老妻在一旁哭喊,他的身子卻已不是自己身子,絲毫移動不得。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找回些知覺,強掙著坐到椅子上。活了七十年,他頭一次不願再管規矩禮數,想攆過去,把那劣童抓起來,也摔作幾半。

然而,氣過之後,他知道自己即便攆過去,又哪裏能下得了手?一旦在王小槐那裏違了禮,這一生名節便盡都毀棄。

胸中那股氣悶始終難咽,他想起王如意主意最多,便去尋王如意。誰知王如意也受了王小槐一場氣怒,並說王小槐要另選人來掌管家族。

王鐵尺聽了,越發惱恨。自己掌管這家族近二十年,處處受人尊戴敬畏。雖然並未得族長之位,人人心中他早已儼然是族長。王豪過世後,更是如此。何況,他原是王家長房一脈,如今在族中也年齒最高。依照宗族禮制,也該他來做族長——只除多了一個王小槐。

只要王小槐在一日,全族便得尊他一日。他若是真的另選他人來管領宗族,眾人也只得聽從。王鐵尺自家一生守禮,更得如此。

他見王如意並無主意,又想到王佛手,王佛手也剛受了王小槐一場惱,氣病在床上。王佛手性情雖溫善,他那大兒卻有些暴急。想到王佛手那大兒,王鐵尺心中忽然一動,暗暗生出一個念頭。

他尋見王佛手的兒子王大崢。王大崢已經年近四十,年輕時不聽管束,常在外遊蕩。王鐵尺替堂弟訓誡過幾回,近年來王大崢才安分了些。

王鐵尺見前後無人,板起臉問王大崢:《禮記》讀得如何了?王大崢忙說大致通習了一遍。王鐵尺抑住心中暗慌,仍板著臉訓導:“《禮記》頭一篇《曲禮》開宗明義,最緊要,尤其中間那幾段。”王大崢忙說回去立即溫習。王鐵尺微點點頭,讓他走了,心裏卻有些惴惴不安。

過了十天,王小槐便死了。王鐵尺見王大崢似乎有意避著他,恐怕是自己那句話管了用。他不知該慶還是該疚,正在不安,王小槐還魂了,自己院中落了許多栗子……

他去見相絕陸青,陸青冷眼注視良久,才緩緩道:“你之卦屬否。道源於心,理合於情。不思其理,難通其情。理與事違,挾理抑情。情與志乖,妄心曲志。行不得正,魂不得安……”他越聽越怒,卻被心底那愧疚抑住,因而沒有發作。最後,陸青教他那句驅祟之語,他雖不情願,卻不敢不聽。

清明上午,他一直躲在路邊,見那轎子過來,猶豫片刻,還是強壓住忐忑,裝作路過,迎了上去,對著轎窗匆匆念出了那句話。念完之後,大松了一口氣,但目視那轎子行去,忽然發覺那句話像是在說自己:

“真惡昭昭路人指,偽善暗暗己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