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二章 否

否者,壅塞使之不進之謂也。

——司馬光《溫公易說》

王鐵尺一生最怕亂,卻沒想到年至七旬,自己竟亂到這地步。

他是王家長房王懿一脈。王懿長子當年遷居浙江永泰,留在汴京的二房成了長房,王鐵尺正是這升為長房的二房子孫,只是在這二房中又是二房。這個“二”字將他壓了一輩子,無論如何強幹,上頭總有個“一”泰山一般,讓人伸不得頭,展不開手腳,始終沒法暢快。

不暢快倒也罷了,王鐵尺從不覺得人生來是為暢快。他最受不得的是,這不暢快,不暢快得毫無章法、繚亂不堪。

王鐵尺原名王統,自幼他便極愛章法。穿鞋,一定要先左腳後右腳;脫鞋則相反,一定得先右後左。鞋子脫下來,一定得並排整齊擺在床腳正中間,鞋跟要與床沿平齊。若略有一些歪斜,一夜都睡不安穩,必得爬起來擺放好才睡得著。

那時他還住在三槐故宅裏,人口多,各家分的房極窄。五歲前,他一直跟母親睡,母親知道他這怪脾性,他擺好鞋子後,從來不敢碰移。五歲後,他和哥哥睡一張小床,他哥哥卻是個繚亂人,上床從來都是隨意兩蹬,將鞋子胡亂蹬掉,時常會踢飛撞亂他擺好的鞋子。因而,哥哥不上床,再困他都一直坐在床邊等。等哥哥上了床,他先將哥哥的鞋子擺好,自己才肯脫鞋。僅兩雙鞋該如何擺,都讓他為難了許多天。還是母親替他出了個主意,將床腳間分成三等份,畫出兩道線,他和哥哥的鞋子各在一道線上。如此,他才終於能睡得著了。

至於日常規矩則更多,坐凳子、握箸兒、吃飯、夾菜、進出門,他事事都只守中間,因而親族們都喚他“王中間”。

六歲去學裏讀書,習字最叫他熬煎。初學學的是柳體楷書,自然握不穩筆,寫出來橫不平、豎難直,抖縮得蛆蟲一般。每寫歪一畫,他都像被割了一刀,總忍不住哭出來。可他又愛極這柳體,瞧帖上那每一筆、每一畫都謹嚴至極,世間恐怕再沒有比這章法更嚴的物事了。於是他邊哭邊苦練,除去讀書、吃飯、睡覺,時時都在習字。合族子弟中,再沒有比他更刻苦的。

練了一兩年之後,筆越來越穩,他哭得也越來越少。到十一二歲時,柳體已練得精熟,如同摹刻的一般。練成柳體之後,別家的字體他一概瞧不上眼,覺著都沒章法,因此,一輩子他只會柳體。

書法只是令他愉悅,真正令他驚喜的,是讀經時讀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允執其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中立而不倚”……古今大道盡都在於一個“中”字!原先人喚他“王中間”時,他多少都有些懊惱,看到聖人竟也如此崇奉這個“中”字,他才覺得天豁然大開,自己竟與古聖賢不謀而合!從此,他越發堅定守住中間,決不容絲毫偏移。

不過,自家行事,守個“中”字倒不甚難,他也早已慣習。涉及人事時,這個“中”字卻不易守了,至於章法則更加難尋。

到他成年時,三槐王家已亂得渾沒了體統,他眼瞅著這亂象,雖煩憎之極,卻無能為力,只能死守著“君子慎獨”四字,決不輕易出去走動,也不願與那些族中亂人交往,只在家中關門獨坐。他穿得整整潔潔,寫一幅柳體字,讀兩篇儒經文,而後便閉目端坐,終日不倦。

儒經中,他最愛《周禮》《禮記》《儀禮》三部,滿心認定,禮是做人之章法,須臾不能偏離。“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他愛閉門獨坐,便是從《禮記》“坐如屍”學來。

親族遷居襄邑皇閣村,別人哭,他卻笑,去了那裏,自家獨門獨院,再不必和那些無禮親族擠在一處。他哥哥搬來之前已成婚,為多分地,聲稱已經析居,獨分了一小院房宅。他便守著父母,安寧度日。

在三槐故宅時,事事由不得他,到了這裏,他終於能自家做主。鄉裏新家雖然簡陋,他卻布置料理得清清整整。田地佃出去後,也不必再憂心衣食。常日裏,他便嚴守孝禮:晨昏定省,早晚請安;父母面前決不坐,始終和顏悅色,決不違逆父母之言;服侍父母吃罷,自己才敢用飯;行路始終輕手輕腳,說話也從不敢高聲;母親養的那幾只雞,他也恭恭敬敬,哪怕飛上桌、跳上床,雞毛亂飛、雞屎亂濺,他心中再惱厭,也從不敢呵斥。

他父親原本極厭憎他那些怪癖,這時才覺出其中的好來,自家極感尊榮,四處去誇耀。那些親族見他這般,也再不敢輕易笑他,漸漸生出幾分敬意。長輩們更贊嘆,三槐遺風盡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