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二章 否(第2/3頁)

父母做主,替他在鄉裏說定一門親事,是個四等戶的女兒。鄉裏人戶自然懂不得許多衣冠禮儀,於他那些規矩,更加一無所知。他有些怕,卻仍然嚴依古禮,尊奉親命,一個字都未敢多言。

成親頭一天,他拿了把尺子,在床下仔細量著,按三等分畫出兩道線,又齊著床沿,橫標了一道底線。成親那晚,親朋散後,王鐵尺先還有些發怯,和新婦一起僵坐在床邊。坐到將近半夜,那新婦再坐不住,兩腳各一蹬,蹬掉了鞋子,小心上了床。那雙紅緞芙蓉繡的鞋子,左一只倒扣,右一只斜趴,全無規矩。

看著那雙鞋子,王鐵尺再忍不得,頓時起身,回身見那婦人已面朝裏,縮在床內側,躺姿也猥陋。他再不怯畏,拿出夫綱的肅然氣度,鄭聲言道:“你既嫁入我王家,便得遵習我王家的規矩。頭一條,便是這鞋子決不許亂蹬——”他見那婦人仍朝裏臥著,一動不動,越發惱起來:“第二條,丈夫跟你說話,做妻子的便該起身斂容,恭耳靜聽。”新婦聽了,略待了片刻,小心翻身,坐了起來,臉卻不肯朝向他,頭也微垂著。王鐵尺繼續教導:“這鞋子,我已畫好了線,陽左陰右,右邊那道便是你的。往後,你的鞋子便以它為準,並排擺在那裏,鞋幫、鞋跟都齊靠著線。”

新婦似有些惱,卻又有些畏怯,又靜待了片刻,才轉身挪到床邊,探出手,抓過自家鞋子,尋見地上那個丁字線,將兩只鞋子都小心擺正位置。而後,偷瞅了他一眼,輕聲問:“成了嗎?”王鐵尺一直板著面孔,這時才微點了點頭。那新婦聽了,轉身又朝裏躺到床內側。

將才那一眼,王鐵尺才瞧清新婦面容,燭光映照下,極明艷嬌鮮。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聲音極響。他愧赧之極,臉頓時漲紅,忙咳了兩聲,過去吹滅了蠟燭,而後解衣上床,摸見那新婦人,行周公之禮。新婦沒有推拒,他也強抑住慌張激亢,心中想著人倫大道,做得有禮有節,連喘息聲都盡力屏住。

第二天起,他便一條一條訓導那新婦。不到三個月,那婦人已似變了個人,低眉斂容,輕聲慢語,行動謹細。回到娘家,連她父母都驚詫認不得。

他們夫妻兩個自此一同勤敬,將家務打理得清楚分明,對雙親更是冬溫夏清,孝養備至。雙親先後辭世時,王鐵尺嚴遵喪禮,傾盡家產厚葬,哀毀成疾,瘦得柴棍一般,兩人扶著才能站起來。他妻子哭得更加聲裂瓦頂,鄰村都能聽到。他在父母墓邊搭了個草棚,住在裏頭守服,寒暑不避。妻子也跟著他一起吃素哀戚,盡孝三年。出服時,夫妻兩個孝衣破爛,面容枯悴,儼如墳頭鉆出的兩個瘦鬼。

他們夫妻這孝舉震動了鄉裏,人人都贊嘆不愧是三槐世家的子孫,親族們也都紛紛效仿。也正是因這孝禮,宗子王豪才選了他來管領宗族事務。

王鐵尺自小便只獨守己善,從未想過要去督勸旁人,因而先有些猶豫。但隨即想到,這禮原本便該推己及人,由己而家,由家而族。就如寫字,自家寫好柳體固然好,但眼瞅著旁人紙上字跡繚亂,心裏豈不難受?雖不能代人寫字,至少也該教人寫好。若滿眼皆是精嚴柳體,豈不更好?何況,三槐王家這一輩中,幾位兄長都已經過世,只剩自己年齒最高,正該以身作則,教導子弟孝悌守禮,重振家聲。

只是,他從來不知該如何與人交接,更不知該如何管領宗族。倒是妻子勸他說:“你如何管教自家孩兒,便依樣去管教別家的孩兒。你平日只須瞪一瞪眼兒,兩個孩兒便唬得不敢動。去了外頭,你也拿著家裏那把鐵尺,若不會說,就去瞪。誰不聽教,便瞪誰。”他一聽,頓時釋懷,於是慨然赴命。

叔祖王豪又選了王如意、王佛手兩個堂弟來輔佐他。這兩人性情都溫善和氣,正是好幫手。他不知該從何下手,王如意提議先從春社開始。他聽王如意說得有理,便贊同了。誰知到了春社那一日,那些村人竟然男女混雜,狂歌亂舞,哪裏有絲毫禮節?王家的子侄們竟也被王如意鼓動起來,混入那些男女叢中,甚而連族中一個寡居的堂妹也上去舞了一陣。

王鐵尺眼瞅著滿場繚亂無倫,氣得牙齒不住叩戰,為此,他幾個月都不願理睬王如意。

這之後,他只照著妻子所言,出門時時帶著家中那把鐵尺,若瞅見哪個子侄言行悖禮,便過去瞪那子侄。那些子侄果然受不住他那冷瞪,頓時便乖覺馴服了,連同輩的堂弟們,也都怕他瞪。他那把鐵尺雖從未動用過,族中子弟卻個個都怕,私底下都喚他“王鐵尺”。他見這瞪眼有如此奇效,便將目光磨礪得越發冷厲,所到之處,冰凍三尺,族中沒有人不懼他。只除了兩人——王豪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