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第2/12頁)

以往到了鬥蟲的地方,眾人都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劉爺”。過去的人講禮數,見了面互相客氣,人家叫他一聲“爺”,他得“爺爺爺爺”回給人家一串兒,不過在這個地方,真想讓人高看一眼還得拿蟲說話。客氣完了便會有人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劉爺又得了什麽好蟲兒?有糖不吃別拿著了,亮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著您押,贏了錢少不了買一包茶葉孝敬您。”如果劉橫順帶了蟲,必定當仁不讓,昂首闊步進場。場中或是一個石頭台子,或是一張破木頭桌子,上邊放一個陶制的鬥罐,周圍擺放幾條長板凳。連桌子帶板凳沒一個囫圇個兒的,扔在大馬路上也沒人撿,不過誰也不在乎這個,又不是吃飯聽戲,還得坐舒服了,落個湊合用就成。劉橫順大馬金刀往鬥罐前邊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來,先讓眾人看一個夠。拉子是放蟲的銅器,天津衛獨有的,常見的分為黃銅、白銅兩種,白銅的價格更高,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當中長條、兩頭橢圓,蓋子上有透氣孔,講究的還鏨上字或圖案,正面鑲一塊小玻璃,看裏頭的蟲一目了然。等在場的人看完了、看夠了,連嘬牙花子帶咂嘴,你一言我一語把他的蟲兒捧上了天,劉橫順才把蟋蟀從拉子裏放出來過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兩只蟲才可以放在一起鬥。老話說“七厘為王,八厘為寶,九厘以上沒處找”,這麽說太絕對了,其實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一百年不見得出一只,偶爾有不懂行的,逮只三尾巴槍子油葫蘆當成蟋蟀,個頂個夠一寸二,拿到鬥場貽笑大方,與其用來鬥蟲兒,真不如拿回家下油鍋炸了吃,還能湊一頓酒。

過完了戥子,將蟲兒放入鬥罐,開戰之前兩邊的人先下注,圍觀的可以加磅添碼,看誰的蟲好跟誰押,憑眼力也賭運氣,贏了可以吃一份錢。接下來雙方各執一根芡草,撥弄蟋蟀的須子,激發兩只蟲的鬥氣,這裏頭的手法大有講究,卻也因人而異,什麽時候逗得兩邊的蟲“開了牙”,便撤去鬥罐當中的隔板,讓它們一較高下擰個翻白兒。旁邊下注的人們抻脖子瞪眼,連比畫帶跺腳跟著使勁,恨不得自己蹦進去咬,嘴裏也不閑著,叫好的、起哄的、咒罵的,一時間喧聲四起,再沒有這麽熱鬧的。

鉆天豹被捉拿歸案以來,城裏城外安定了許多,大小毛賊全老實了,沒有上天入地的本領,誰還敢在劉爺眼皮子底下犯案?單說這一天,趕上劉橫順不當班,溜溜達達來到鬥蟲的土地廟,但見許多人圍在一處,裏三層外三層,擠了個風不透、雨不漏,圍觀之人雖多,卻不同於往日,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一大幫人吞了啞藥一般鴉雀無聲。劉橫順心中納悶兒,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場中相對坐了兩個人,正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鬥罐。左手這個老爺子他認識,余金山余四爺,九河下梢鬥蟲的老前輩,輕易不跟別人鬥,整天在旁邊看,很少見他下場。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話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位是玩兒油了,沒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場,看準了能贏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穩操勝券,不過玩得也不大,這一幫人沒幾個有錢的,掙上仨瓜倆棗夠一家老小吃飯就成。成天什麽也不幹,憑鬥蟲賺錢養家糊口,誰見了都得高看一眼。余四爺此時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腦門子上見了汗,老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雙拳緊握,渾身跟著使勁,這情形倒是難得一見。右手這位是個生臉,之前從沒見過,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看打扮是個外地老客,四十來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挺熱的天穿一件長衫、扣子系到了脖頸子,頭上一頂青緞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邊放了個天青色的鳥籠子,裏邊卻沒裝鳥,右手邊有一把白砂茶壺,用的年限可不淺了,掛了鋥光瓦亮的包漿。

劉橫順再一看罐中這兩只蟲,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說這兩只蟲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帶紫、紫中透亮,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蟲。還沒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鬥罐之中勝負已分,其中一只蟲被拋了出來,掉在地上倉皇逃竄。另外那只金頭黑身的後腿一縱,蹦到鬥罐沿口上奓翅高鳴,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氣勢。周圍看熱鬧的都傻了眼,看鬥蟲看得多了,從沒見識過哪只蟲能把對手從罐中扔出來,況且這鬥罐至少有一尺深,金頭霸王蹦上來不費吹灰之力,蛤蟆也沒這兩下子,這不成精了嗎?

2.

在場的十有八九是鬥蟲的行家裏手,成天玩兒這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余四爺臊眉耷眼地站起身來,從懷裏掏出十塊銀元,真舍不得往外拿,可是鬥蟲跟耍錢一樣,你得願賭服輸,耍賴名聲就臭了,往後還怎麽混?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余四爺這一次真栽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裏淹死會水人,他臉色鐵青,把錢遞給穿大褂的老客,嘆了口氣一句話沒說,分開人群灰頭土臉地走了。那個年月十塊錢可不少了,劉橫順破了這麽大的案子,也不過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民國初年兩塊錢一袋白面,烙大餅、蒸饅頭、擀面條,夠一家三四口吃上一個月。比不了專門吃這個的,行話講“一只蟋蟀一頭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銀山,但是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鬥蟲下這麽大的注,當時可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