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禦史自殺

長安每面城墻三座門,共有十二座城門。

橫門位於城西北端,從西市出城,此門最近,一條直路便到。

第二天一早,樊仲子和郭公仲騎著馬,兩個僮仆趕著一輛牛車,車上擺著兩個大木桶,散出陣陣酒香,慢悠悠來到城門下。

城門防衛果然比平日嚴密了很多,往日只有八個門吏把守,今天增加了兩倍,而且京輔都尉田仁居然在親自督察。

到了門樓下,樊仲子跳下馬,笑著拜問田仁,田仁私下和他一向熟絡,今天當著吏卒卻只略略一笑,問道:“又出城送酒?”

“去拜望老友,田大人這裏看來又有緊要的差事,不敢打擾,改日再拜。”

田仁忽道:“稍等,今日上面有嚴令,所有出城之人都得搜檢。老樊見諒!”

樊仲子笑道:“哈哈,這有什麽?按章辦事。”

田仁點點頭,向身邊一名門吏擺擺手。那門吏走到牛車邊,揭開木桶蓋,向裏望望,又揭解開另一個桶,也查看後,回頭稟告道:“兩只桶裏都裝的是酒。”

田仁道:“好,老樊可以走了。”

樊仲子一眼看見田仁身後一張木案上擺著盛水的壇子和兩只水碗,便對僮仆道:“去取那壇子過來,把酒裝滿。”

田仁忙道:“老樊多禮了,正在公務之中,不能飲酒。”

“這不是上等酒,不敢進獻大人,等忙罷了,犒勞一下軍卒。去,裝滿!”

一個僮仆跑過去,將壇子裏的水倒掉,抱回來,爬上牛車,揭開桶蓋,拿起木勺,從裏面舀出酒來,注入水壇中,那酒是金漿醪,在晨光下如金綢一般瀉下。

剛舀了兩勺,樊仲子叫道:“這桶不好,微有些酸了,舀另一桶。”

那僮仆依言揭開另一桶,舀出酒來,將水壇灌滿,抱回木案上。

樊仲子這才拜別田仁,驅馬趕車,出了城門,一路向東北,到了茂陵郭公仲家。

韓嬉迎了出來,一見樊仲子,伸手在樊仲子胸口戳了一下,笑道:“樊哥哥,不在家裏陪嫂嫂,又來這裏湊熱鬧。”

樊仲子也哈哈笑道:“韓嬉妹妹還是這麽俏皮不饒人。你來看,樊哥哥給你變個戲法!”

說話間,牛車已經趕進院中,關好大門,郭公仲喚自家兩個僮仆,和樊仲子的兩個僮仆,四人合力將一只木桶搬了起來,底下露出一人,縮身蜷坐,是硃安世。僮仆又搬起另一只桶,下面是驩兒。

韓嬉見了,又驚又笑,忙過去細看,原來:這兩只木桶是樊仲子精心特制,專門用來運人。木桶底部凹進去一截,剛好能容一個人縮在裏面。將空桶罩住人,再選稠濁的醴醪,灌滿木桶,從上面便看不出桶裏高出一截。

驩兒坐在桶下倒沒覺得怎樣,硃安世這一個多時辰卻很是憋屈,手腳麻木,頭頸酸痛,半天才能活動。

到了下午,司馬遷腹中饑火漸漸燒灼起來。

這時他才有些後悔,剛才多少該過去抓一點飯來充饑。看其他人,或躺或坐,各不理睬,若不是有呻吟聲、咳嗽聲,竟像是在一座墳墓之中。司馬遷原本最不喜與不相幹的人說話,這時卻很想找人說兩句話,但看別人都漠不相關,只得閉目忍著。

他忽然格外想念妻子,妻子一定早已得知消息,不知道此刻她焦急成什麽樣子。他暗暗有些後悔,沒有聽妻子勸告,逞一時義氣,魯莽進言,未必幫得到李陵,卻讓自己身陷囹圄。

這牢獄,一旦進來,即便能走得出去,恐怕也得受許多磨折。僅此刻這番煎熬,已是他生平從未經歷過的。再看身邊這些人,不知道被囚了多久,各個只勉強尚有人形而已,其實已和殘犬病鼠無異。過不了多久,自己也將是這番模樣。

他越想越怕,口幹舌燥,虛火熾燃,想找口水喝,但遍看囚室,並不見哪裏有水。他忍了良久,終於忍不住,碰了碰躺在身邊一個囚犯,小心問道:“請問哪裏有水?”

那人背對著他,並不理睬,司馬遷又低聲求問兩遍,那人才有氣無力說了句:“明早。”

司馬遷頹然躺倒,身子篩糠一般,不住顫抖,越顫越兇,見身下鋪著些幹草,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裏,雖然一股黴臭,但嚼起來略有濕氣,嚼爛後,竟隱隱有一絲甜。咽下肚去,覺著甚是舒服。他大喜,又抓了一把狠力嚼起來。沒多久,竟將身下的幹草全都吃盡,這才稍稍緩解了饑渴。

不知道熬了多久,門外甬道又響起腳步聲和鑰匙撞擊聲,其他囚犯立即聞聲而動,紛紛搶向門邊。司馬遷也慌忙爬起來,顧不得遍體疼痛,掙著身子湊了過去。

果然是獄吏來送晚飯。

囚犯們等獄吏一走,照舊一擁而上,司馬遷在外圍擠不進去,便伸長了手臂,從兩個囚犯身子中間硬穿進去摸尋,還沒夠到木桶,身前的囚犯忽然一肘回過來,擊中司馬遷的眼角,頓時痛徹心扉,他卻顧不得痛,一手捂著眼睛,一手繼續伸手亂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