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星辰書卷

硃安世小聲問那小童:“你會不會遊水?”

小童搖搖頭。

硃安世犯起難來,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兩人同行,便囑咐道:“我們要潛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氣。”

小童點點頭,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懼意。

硃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著我,莫怕!”

小童點點頭,小聲說:“我不怕。”

硃安世俯身讓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帶緊緊捆牢,等巡衛離開,急趨過去,下到河裏,扭頭說聲:“吸氣!”

小童忙用力吸氣,卻因為惶急,嗆到喉嚨,咳嗽起來,幸好自己及時捂住了嘴,才免被巡衛察覺。

硃安世一扭頭,見岸上遠處隱隱閃動一串火點,並飛快移向這邊,隨即聽到一陣馬蹄聲,是一隊人馬打著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這個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擱!

硃安世伸手到後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見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氣,硃安世覺到,也深吸一口,隨即潛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開石盤,鉆進洞穴,急速前遊,還未出洞,便覺背上小童手足亂掙,已經支撐不住。這時已容不得多想,硃安世拼命加速,鉆出洞穴,急浮上水面,這時,背上小童已不再動彈。

硃安世忙向岸邊急遊,飛快上岸,解開衣帶,將小童平放到河灘上,只見小童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

司馬遷端坐於書案前,鋪展新簡,提筆凝神,開始寫《孔子列傳》,才寫了一段,衛真急沖沖進來:“禦史大夫延廣畏罪自殺了!”

司馬遷大驚擡頭:“所因何罪?”

“誣上。”

“又是腹誹……”司馬遷嘆息一聲,低頭不語。

當今天子即位之初,還能寬懷納諫,自從任用酷吏張湯,法令日苛,刑獄日酷。連張湯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終冤死於誣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幣,大農令顏異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誹”之罪被誅。從此,公卿大夫上朝議事,連五官都不敢亂動,更莫論口出異議。

衛真又道:“禦史手下中丞也已被處斬。兩家親族被謫徙五原戍邊屯田。”

司馬遷聽後,心中郁郁,不由得從懷中取出延廣所留帛書。這兩天,他反復琢磨上面那幾句話,卻始終不解其義。只覺得那字跡看著眼熟,卻又想不起是誰的手筆。

衛真瞅著帛書,猜道:“這帛書莫非和《論語》遺失有關?延廣才把帛書送上門,我們就發覺《論語》遺失,接著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殺。他留的這幾句話難道就是在說這事?”

“石渠閣書籍由內府監守,圖書丟失,內府首當其責,禦史大夫即便有過,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廣並無私交,他為何要傳這封帛書給我?”

“希望主公為他申冤?”

“我官職卑微,只管文史星歷,不問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禦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筆寫出真相,還其清譽,使他瞑目。”

“我寫史記,乃是私舉,從未告訴他人,延廣如何得知?”

“主公當年探察史跡、遊學天下,又曾求教於延廣,講論過《春秋》。主公雖然不說,但延廣精於識人,察言觀志,也能判斷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這倒不無可能,我與延廣雖然只有一夕言談,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確有可能猜到我之志願。不過,我將古本《論語》遺失一事上奏太常時,太常已經先知此事,並說有司也已在查辦,如果延廣確因此事獲罪,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倉促自殺?”

“莫非古本《論語》正是被他盜走?”衛真話剛出口,隨即又道:“不對,《論語》隨處可得,盜之何用?”

“那並非普通《論語》,乃是現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貴,也不過是竹簡,又不是金玉寶物,和今本區別難道那麽大?”

“你哪裏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經歷了始皇焚書、楚漢戰火,書卷殘滅殆盡。民間書籍雖有幸存,大多殘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貶抑,及至今上繼位,尊揚儒術,儒家經籍才稍稍復出。這時距秦亡漢興,已逾百年,歷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經朽蝕,何況書簡?現存各種經籍,版本雜亂、真偽難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說,互相爭訐。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偽。”

“難怪當今儒學這派那派爭個不停。不過,主公從來不理會這些派爭,延廣沒道理讓您知道啊。我看帛書上頭一句是‘星辰’二字,難道和主公執掌天文星歷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