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嗚咽

1

朱貴生沒有征兆的突然暴死引起了遊長水的警覺。為了不引起唐鎮人的恐慌,遊長水讓朱福寶封鎖了朱貴生死狀的消息,不讓家裏的下人們透露出去。這種事情要是被長舌婦胡二嫂知道,她會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無限放大,弄得滿鎮風雨。

遊長水在朱貴生死後的第一時間裏便帶著豬牯和朱福寶一起來到了朱家。那時,朱家上下一片悲戚。遊長水和朱福寶踏入朱貴生臥室時,看到癱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的那個下人。正是這個下人的驚叫吸引來了朱貴生的家人,才去向還在鎮公所打麻將的朱福寶報喪的。那個嚇癱了的下人說出有一條蛇從朱貴生的嘴巴裏爬出來後,遊長水馬上就說:“這個人是在做夢吧,那有這樣的事情!”滿眼淚水的朱福寶就讓人把那個下人架出去了。朱貴生的死狀十分怪異,遊長水就讓豬牯去把老郎中鄭朝中請了過來。

朱貴生的臥室門被關上了,臥室裏除了朱貴生的屍體,就只有遊長水,朱福寶和鄭朝中三人在場,其他人都被遊長水勸出去了。遊長水對鄭朝中說:“鄭老先生,你看看貴生是得什麽病死的,死得這麽突然,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麽今天早上就和我們陰陽相隔了。”

鄭朝中仔細檢查了一遍屍體,保養得像孩童般紅潤的臉上出現了驚惶之色,突然間變得煞白,雪白的胡須也顫動著。遊長水感覺到了不妙,是什麽東西能夠讓看透人間生死已經波瀾不驚了的鄭朝中如此恐懼和不安?遊長水說:“鄭老先生,你看這是——”

鄭朝中沉默了一會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這種毒了。記得我在13歲和師傅學醫時見過這樣的死狀,那時你遊長水還沒有出生,從那以後,唐鎮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沒有想到,現在又出現了。”

遊長水吞咽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難道貴生是中毒而死?”

鄭朝中點了點頭:“而且是很可怕的蠱毒!”

朱福寶含著淚說:“蠱毒?這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誰會下蠱毒來害死我父親?”

鄭朝中捋了捋胡須,稍微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境,緩緩地說:“除了蠱毒,沒有一種毒會如此兇惡的。以前山裏專門有修煉蠱術的人,現在說不定也還有,只是修煉蠱術的人應該不會輕易出來害人的。如果貴生和福寶沒有和什麽人結下深仇大恨,貴生中此蠱毒就的確讓人驚異了。”

遊長水喃喃地說了聲:“蠱毒——”

2

三癩子從那晚偷宋柯的錢到逍遙館嫖妓後,就一直沉默寡言,人也漸漸地消瘦,給朱貴生挖完墓穴,朱福寶和遊鎮長一樣,也給了他一塊大洋。拿到錢後,他沒有快樂可言,既沒有去找寡婦余花褲,也沒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裏去吃酒。一直以來,三癩子不敢面對宋柯,見到宋柯就遠遠地躲開。有時宋柯去找他,他就奪路而逃,宋柯當然追不上他,他跑得比狗還快。

秋風瑟瑟。

五公嶺那片亂墳坡上的野草開始枯黃。

三癩子坐在挖好的那個墓穴旁邊,啃著一條從人家地裏偷來的地瓜。三癩子遠遠地看到了宋柯,宋柯正從唐溪上的小木橋上走過,陰霾的天空下,宋柯瘦長的身影顯得特別落寞。宋柯過了小木橋後,就朝亂墳坡這邊走過來。三癩子三口兩口地啃完地瓜,站起了身。如果宋柯經過亂墳坡上的小路一直往山裏走去,他就繼續坐在墓穴旁邊吃另外一條地瓜,如果宋柯走過來找他,他就撒開腿逃。

宋柯走到了山坡上,沒有再往山裏走去。

三癩子看清楚了,宋柯的手上拿著一根長簫,長簫上垂下的紅色穗子在這肅殺的深秋裏,像一線燃燒的火苗。三癩子站在那裏,隨時都準備逃跑,其實他並不害怕宋柯,只是覺得沒有臉面見宋柯,在唐鎮能夠讓三癩子沒有臉面面對的人,或者也就是宋柯一個人。宋柯身上有種來三癩子迷戀的氣質,三癩子說不出那是什麽,只是每當他看到或想起宋柯,心裏就會莫名其妙地被打動。

宋柯離三癩子有一段距離,他們可以相互看清對方的臉容。

宋柯的臉還是那麽蒼白,他朝三癩子露出了笑容。

宋柯什麽也沒有說,就吹起了長簫。

三癩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委婉悠揚的簫聲,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和無奈,簫聲在秋風中飄蕩。三癩子聽得呆了,眼中出現了潮濕的水霧,不一會,眼睛就迷濛了。三癩子感覺宋柯不是在吹簫,而是在淒婉地敘說他的身世,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蒼涼和悲傷,三癩子被宋柯的簫聲感染了,悲傷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滾落。

三癩子坐在了地上,不一會竟然在宋柯的簫聲中號啕大哭。

他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悲傷地哭泣了,在漫長的歲月裏,三癩子的悲傷早就埋在了心底,他弄不清楚宋柯的簫聲中有什麽樣的魔力把他的悲傷重新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