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星期二(第4/7頁)

他嘆了口氣:“克麗絲,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對不起。”我說。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也許最好是放過這個話題。但我意識到我不能這麽做。“只是今天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說。我努力想讓自己的口氣輕松起來,刻意想要表現得漫不經心。“我只是覺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是的。噢,我不知道……”

“說下去。”他向前靠過身子,突然變得熱切起來,“你還記得什麽?”

我的眼睛盯在他身後的墻上。那裏掛著一幅照片,是一片花瓣的特寫鏡頭,不過是黑白色的,花瓣上的水珠還沒有掉落。看上去很便宜,我想。似乎它應該擺在百貨公司裏,而不是在某人家中。

“我記起有一個孩子。”

他坐回到他的椅子裏,瞪大了眼睛,接著閉得緊緊的。他吸了口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真的嗎?”我說,“我們有過一個孩子?”如果他現在撒謊,那我不知道我會怎麽做,我想。我猜會跟他吵架,或者無法控制地、狂風暴雨地把一切一股腦告訴他。他睜開眼睛正視著我。

“是的。”他說,“是真的。”

他告訴了我亞當的事,一陣寬慰淹沒了我。寬慰,但也混雜著一絲痛苦。這麽多年,永遠地尋不見了。所有這些我記不起的時刻,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我覺得心中萌生了渴望,它在成長,長得這麽茁壯,似乎會吞沒我。本告訴我亞當的出生、他的童年、他的生活。他是在哪裏上的學,在學校表演過的基督誕生劇;他在足球場上和跑道上的精彩表現,考試成績讓他多麽失望。他的女朋友們。有一次他把一根卷得不怎麽像樣的雪茄當成了大麻。我問本問題,他一一回答;談著他的兒子他似乎很高興,仿佛他的情緒被回憶趕走了。

我發現他說話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一幅又一幅畫面從眼前飄過——畫面中是亞當、我和本——但我無法辨認它們是虛構還是回憶。當他講完時我睜開了眼睛,有一會兒被面前坐著的人嚇了一跳,不敢相信他已經變得如此蒼老,跟我想象中那個年輕的父親有多麽不一樣。“不過我們家沒有他的照片。”我說,“哪裏都沒有。”

他的模樣有點別扭。“我知道。”他說,“你會難過。”

“難過?”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我亞當的死。不知道為什麽他看上去一臉沮喪、筋疲力盡。我有種內疚的感覺,為了我現在對待他的方式、為了我日復一日如此對待他。

“沒關系。”我說,“我知道他死了。”

他看起來又驚訝又遲疑:“你……知道?”

“是的。”我說。我要告訴他我的日志,還有以前他已經告訴過我一切,但我沒有。他的情緒似乎仍然很脆弱,氣氛仍然緊張。這個話題可以等等再說,“我只是感覺到了。”我說。

“這是有道理的,以前我告訴過你。”

這是真的,毫無疑問。他告訴過我,正像他也告訴過我亞當的生活。可是我意識到一個故事感覺那麽真實,另一個卻並非如此。我意識到自己不相信兒子死了。

“再跟我講一次。”我說。

他告訴了我那場戰爭,路邊的炸彈。我盡可能保持平靜地聽著。他講到了亞當的葬禮,告訴我人們在棺木上鳴過炮,上面蓋著英國國旗。雖然那副場面對我來說那麽艱難、那麽可怕,我還是努力回想著。什麽也沒有想起來。

“我想去那裏。”我說,“我想去看看他的墳墓。”

“克麗絲。”他說,“我不知道……”

我意識到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我必須親眼看到兒子已經死了的證據,否則我會永遠抱著他還沒有死的希望。“我要去。”我說,“我必須去。”

我還以為他會說不行,可能會告訴我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它會更加讓我難過。那樣的話我要怎麽做呢?我要怎麽逼他呢?

可是他沒有。“我們周末去。”他說,“我答應你。”

寬慰夾雜著恐懼,讓我麻木了。

我們收拾了餐盤。我站在水池邊,他把碟子遞給我,我將它們浸進熱熱的肥皂水裏刷幹凈,又遞回給他讓他晾幹,在此過程中一直躲著自己在窗玻璃裏的倒影。我逼著自己去想亞當的葬禮,想象著自己在一個陰天站在青草上、在一個土堆的旁邊,看著地上的坑裏懸吊著一副棺木。我試圖想象齊齊響起的炮聲,在一旁演奏的孤獨的號手,而我們——他的家人和朋友——默默地抽泣著。

可是我想不出來。事情並沒有過去很久,但我什麽也看不見。我努力想象著當時的感覺。那天早上我醒來時一定都不知道自己是個母親;本必須先要說服我我有一個兒子,而就在那天下午我們不得不讓他入土。我想象的不是恐懼,而是麻木、難以置信、不真實。一個人的頭腦只能接受有限的東西,毫無疑問沒有人能夠應付這個,我的頭腦肯定不能。我想象著自己被告知該穿什麽衣服,被人領著從家裏走到一輛等候著的汽車,坐在後座上。也許在驅車前往目的地的時候我還在想此行不知道是要去誰的葬禮,也許感覺像奔赴我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