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星期二(第2/7頁)

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同時也是幾句話就能講完的。他一定厭煩透了每天要把同樣的事情一遍遍地講給我聽。我有了一個念頭:他把長長的解釋縮成一兩句話、改動過去的故事,其原因完全跟我無關,也許這樣他才不會被不斷地重復逼瘋。

我覺得我要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定型,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前一分鐘我認定一件事,後一分鐘又有了相反的主意。我相信我丈夫說的一切,接著我什麽都不相信。我信任他,然後我懷疑他。什麽都感覺並不真實,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我自己。

我希望我實實在在地了解某件事情,僅僅只要有一件事不用別人告訴我,不用別人提醒我。

我希望知道在布賴頓的那天我是跟誰在一起。我希望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

現在已經過了一會兒,我剛剛跟納什醫生談過話。手機響起時我在客廳裏打瞌睡,開著電視,關掉了聲音。有那麽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以為自己聽見了聲音,越來越響的聲音。我意識到其中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另外一個則聽起來像本。可是他在說你他媽的婊子,還有些更糟糕的東西。我對著他大喊大叫,剛開始聽起來是憤怒,接著是恐懼。一扇門發出砰的一響,拳頭轟的一聲,玻璃碎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在做夢。

我睜開了眼睛。一個缺了口的咖啡杯擺在面前的桌上,咖啡已經冷了,旁邊一部手機不停地嗡嗡響著。翻蓋的那個手機。我把它拿起來。

是納什醫生。他作了自我介紹,盡管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其妙地有點熟悉。他問我是不是還好。我告訴他我沒事,而且我已經讀過了日志。

“你知道昨天我們談了些什麽,是吧?”他說。

我有一絲驚訝。恐懼。這麽說他是決定要處理那些事情了。我感覺心裏冒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沫——也許他真的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同樣面對交織著的欲望和恐慌,同樣迷惑——可是泡沫馬上就破滅了。“關於要去你離開‘費舍爾病房’後住的地方?”他說,“‘韋林之家’?”

我說:“是的。”

“嗯,今天早上我給他們打過電話。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去拜訪,他們說我們隨時可以去。”他說的是未來的事,似乎又跟我沒有什麽關系。“接下來幾天我很忙,”他說,“我們周四去好嗎?”

“聽起來不錯。”我說。對我來說什麽時候去似乎並不重要,我不看好這次出行會有什麽用。

“好的。”他說,“好吧,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正要說再見,卻記起打瞌睡之前一直在記日志。我意識到這一覺睡得不算深,不然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納什醫生,”我說,“有件事我能跟你談談嗎?”

“什麽事?”

“關於本?”

“當然。”

“好吧,我只是很困惑。有些事情他不告訴我。重要的事情。亞當,我的小說。有些事情他說謊。他告訴我是車禍讓我變成了這樣。”

“好吧。”他說,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你覺得他為什麽這麽做?”他的重音放在“你”上,而不是“為什麽”上。

我想了一秒鐘:“他不知道我在把事情記下來。他不知道我明白前後有出入。我想這對他更容易些。”

“只是讓他更容易些嗎?”

“不是。我想這對我也更容易些,或者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只意味著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他。”

“克麗絲,我們總在不斷地修改事實、改寫歷史好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讓它們符合我們偏愛的版本。我們是不由自主地這麽做的。我們不假思索地虛構回憶。如果我們經常告訴自己有些事情,到了一定時候我們會開始相信它,接著它就真的成了我們的回憶。這不正是本在做的嗎?”

“我想是的。”我說,“可是我覺得他在利用我的病。他覺得他可以隨便改寫過去,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而我永遠不會知道,永遠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的確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麽,因此我不信任他。他這麽做到最後會讓我遠離他,納什醫生。會毀了一切。”

“那麽,”他說,“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能做些什麽呢?”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今天早晨我一遍又一遍讀過自己寫的東西。關於我如何理應信任他,我卻如何不信任他,到最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必須告訴他我在記日志。”我說,“必須告訴他我一直在跟你會面。”

有一會兒納什醫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麽。反對?可是他開口說:“我想你也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