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次閉上眼睛,奧迪都會再次墜入愛河。十多年來一直如此——從他第一眼看到貝麗塔·希拉·維加以及她在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那時起。

當時,貝麗塔正提著一罐從廚房接來的涼水,沿著炙熱的水泥小路朝一只鳥籠走去。鳥籠裏養著兩只非洲灰鸚鵡,她要把鳥籠裏的水槽裝滿。水罐很沉,裏面的水晃來晃去,灑在她薄薄的棉質裙子前面,再順著裙裾往下滴。她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樣子,留著長長的頭發。她的發色很深,帶著些許紫色,就像黑光燈[25] 下的絲緞。她把頭發像編馬尾一樣編了起來,從腦後一直垂到背心,她的裙子恰巧在那個地方打了一個蝴蝶結。

奧迪從屋子那頭走過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會遇見什麽人,貝麗塔也是一樣。水泥路非常燙,她的腳上卻沒穿鞋,只好把重心在兩腳之間來回轉換,好讓腳底不那麽灼熱。濺出來的水越來越多,裙子的前面都貼到了皮膚上,兩顆乳頭像棕色的橡果那樣在衣服下面挺立起來。

“讓我來幫你吧。”奧迪說。

“不用了,先生。”

“水看起來挺沉的。”

“我很強壯。”

她說的是西班牙語,不過奧迪聽得懂。他把水罐從她的手指下面摳出來,一路扛到鳥籠跟前。貝麗塔雙手抱在胸前,擋住自己的胸部。她離開了熱辣的水泥地,站在樹蔭下面,靜靜地等著。她的瞳孔是棕色的,裏面有著金色的反光,就像有時在一個男孩手裏玩的鵝卵石上見到的那種反光。

奧迪沿著花園和泳池朝遠處望去,望到了視野盡頭陡峭的懸崖。天氣好的時候,從這裏甚至能看到太平洋。

“這兒風景真好。”他邊說邊小聲吹著口哨。

在奧迪轉頭的同一時間,貝麗塔也擡頭往前看去。奧迪的目光從她的臉頰往下滑到她的喉嚨,最後來到了她的乳房。貝麗塔擡手在他的左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又不是說你胸前的風景好。”他說。

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了屋裏。

奧迪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又說了一次:“Lo siento, señorita.No queria mirar……um……ah……your……”他不知道西班牙語裏的“胸部”怎麽說,是tetas還是pechos來著?

她沒有說話,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她從他身旁走過,黑色的頭發氣勢洶洶地從一側甩到另一側。紗門砰地關上了。奧迪等在外面,手裏拿著他那頂卡車司機帽。他感覺到剛才有什麽事情發生了,猶如某種天啟,但他尚未理解其中的含義。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條水泥小路,剛才灑在上面的水已經蒸發殆盡,除了在他的記憶中,剛才發生的事情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貝麗塔再次出現的時候換上了另一條裙子,比剛才那條更加輕薄。她站在紗門後面,用蹩腳的英語和他說話。

“厄本先生不在家。你過會兒再來。”

“我是來取東西的,一個黃色的信封。”奧迪一邊說一邊比畫著大小,“他說放在書房的邊桌上。”

貝麗塔輕蔑地看著他,又一次消失在屋裏。他看著她的裙子隨著髖部的擺動優雅地起伏,就像水紋在一片玻璃下蕩漾。

貝麗塔再次回到他面前。他從她手中接過信封。

“我叫奧迪。”他說。

貝麗塔沒有搭話,只是給紗門上了鎖,轉身消失在房間陰涼黑暗的角落裏。已經沒有什麽好看的了,但奧迪還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

電子鐘上的紅色數字顯示,現在剛過八點,但在一個小時之前,外面的光線就從窗簾的縫隙裏透了進來。卡西和斯嘉麗還在熟睡。奧迪悄悄地站起身,朝洗手間走去。經過小書桌的時候,他注意到了膠合板桌面上放著的那把車鑰匙,鑰匙圈上套著一只粉色的兔子腳。

奧迪穿好牛仔褲和T恤,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用汽車旅館的便箋紙寫了一個便條。

“我借用一下你的車,過幾個小時就回來。請不要報警。”

放下便條,他來到屋外,鉆進駕駛座,把車開上45號州際公路,朝著休斯敦北面開去。這是一個周日的早晨,高速路上非常安靜。半小時後,他已經遠離了城市,中途經過了高爾夫球場、湖泊和一些名字聽起來很有鄉村色彩的街道,比如廷波磨坊路、母鹿車道路和榮譽涼亭路,最後從77號出口開下了高速。他在腦子裏回憶著那幅地圖——就是他在三河監獄裏用電腦查出來、然後銘記在腦子裏的那幅。

奧迪把車開進了拉馬爾小學的停車場,換上了短褲和新買的跑鞋,開始沿著橡樹、楓樹和栗子樹下的自行車道慢跑。這裏每個十字路口都有“停車”的標識,房屋距離道路有一段距離,中間隔著澆過水的草坪和花壇。一個送報紙的男孩騎著自行車從他身邊經過,自行車後面還掛著一輛小拖車。每份報紙從他手中被扔出去的時候都像一枚戰斧巡航導彈,在空中翻轉,直到“啪”的一聲落在陽台或門前的小路上。奧迪十多歲的時候也送過報紙,但是從來沒在這樣高档的小區裏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