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以恐懼為名──以"厭魅"為起點的三津田信三

推理評論家·曲辰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emotion of mankind is fear, and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kind of fear is fear of the unknown.”

──H.P.Lovecraft

在大眾小說的市場中,“系列”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站在讀者的立場上,可以再度見到熟悉的人物、也可以預期作者可能的風格與情節走向,造成了一種閱讀上的穩定感,可以很安心的進入小說中而不用擔心會被丟到陌生的環境去;對作者而言,有一個具備足夠讀者量的作品群,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此,開創系列,便成為大眾小說作家一個很重要的工作──特別是推理小說這種需要讀者相當認同偵探所作所為的文類,更是如此。換句話說,與其將系列小說視為小說的集合,不如說他們猶如一個有機的聚合體,每本書都會影響到另一本書。

這時,作為給讀者第一印象的系列首作,便顯得格外重要了。

而《如厭魅附身之物》便是三津田信三的“刀城言耶”系列給讀者的第一印象。

* 凡你們奉我的名,我必成就 *

盡管對台灣讀者而言,本作是三津田信三的第三本作品,但想像一下,作為系列首作,《如厭魅附身之物》到底透露了什麽訊息給日本的讀者,得以造成轟動,進而被探偵小說研究會選入當年的“十大本格推理小說”第三名。

在三津田的這部作品中,他以一種壓抑、綿密、纏繞的聲調,講述一個深山的荒村之中展開的連續殺人案件,其中牽扯到兩個互相鬥爭已久的家系、以及自古流傳的恐怖傳說,任何對日本推理小說稍有認識的人,應該都可以辨認出這個風格背後所隱含的橫溝正史的形象。

日本極為重要的推理小說評論家權田萬治曾經用下面這段話來形容橫溝正史:“在近代化的怒濤侵襲之下,日本不為人所知的地方風土的深層地帶,還殘存有古代封建的遺留制度,近乎崩壞的大家族制、由歷代祖先遺留下來廣大而有著各式機關的老宅院,而在這之中,有著為了財產而展開各種陰狠爭奪的本家、分家的人們”而在他的看法中,橫溝其實是為日本江戶時期就已經存在著的“草雙紙【注】”傳統與推理小說形式謀奪出一條融綜的可能,從而透過這個過程,開創出日本推理小說特出於西洋推理小說而“不可能翻譯”的形式。

而在橫溝筆下,每個山村中的大家族都猶如站在現代化浪潮前的灘頭堡,只要浪花襲來,原本的習俗以及血脈,就必須斷絕(其實即使在都市的也一樣,《惡魔前來吹笛》就是個好例子),所以在橫溝的小說中,謀殺成為一個隱喻,它象征著現代開化如何無孔不入的鉆入原本鎮守自己堡壘固若金湯的日本傳統價值與倫理,然後從內部徹底摧毀、瓦解它們。這也就是為什麽後來橫溝將他的小說場景多設置在都市內,而非我們以為的山村的原因,當任何抵抗都沒有用的時候,為什麽還要描寫那個過程呢?

從這點來看,三津田描寫的昭和二、三〇年代的山村中的家族有些不大一樣,相較於橫溝的堡壘形式,三津田小說中召喚而出的封閉家系則比較接近於凝體,一種曖昧、沒有確切型態的存在,外來者(偵探)永遠是一頭撞上去然後以為自己已經進入裏面了,後來才發現自己始終是在外面徘徊的角色,而當自己打算要離開的時候,一只腳早已深陷在其中,動彈不得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差異,正在於他們書寫這種故事形式的目的截然不同,如果說橫溝想要藉由怪談與推理小說結合來將日式美學置放在推理小說內,三津田從一開始就只是打算打造出一個舞台,然後在這個舞台上搬演他的恐怖劇場而已。對前者而言,荒廢山村是傳統與現代的接軌;對後者而言,則必須要在時空上都遠離當下,才有可能創造出理性無法全面籠罩之境。

只有理性之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有恐懼。

* 那時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 *

但對作者或讀者而言,僅僅是遠離這個科學統治一切沒有任何神聖存在可能的當下,是不足以召喚恐懼的,畢竟在這個打開電視就會有滔滔的鮮血流淌出來的時代,任何用文字構築出的恐怖形式,都欠缺了直接震撼讀者感官的力道,費盡心力編織的恐怖書寫,最後可能只是徒勞而已。另一方面,推理小說的入口處即已標示著“理性”兩個字,一個作家如何在宣稱自己寫的是推理小說的同時,還可以將恐怖小說這種純然訴諸於感性的文類引渡進來?

在我的想像中,或許三津田信三為了克服這些質疑,於是他努力追溯了恐怖小說與推理小說的傳統,從而繞過巨大的文類分水嶺,抵達那個還沒有分別的時代,也就是哥德小說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