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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志摩子執迷不悟,幾乎每天晚上都外出,回來的時候往往不是深夜,就是隔天早上,要是遇到隔天放假,有時候甚至要到中午才會回來。

他白天只會在裏頭的房間睡大頭覺,管理員的工作幾乎都不管。管理員室不過是徒具虛名,其實常常放空城。不得已我只好在放學回家之後坐在管理員室裏,而房客們仿佛等待已久似地一個個跑來抱怨。

“走廊上的燈什麽時候才要換啊?烏漆抹黑的,很危險耶。”

“我不是說過雨水會從樓上的陽台漏下來嗎?都已經過兩個星期了,你還在拖拖拉拉個什麽勁兒啊!”

“我不是說了,我家窗戶下面有一只貓的屍體,你不快點幫我處理掉,我很頭痛的。要是腐爛發臭的話怎麽辦?”

這些事我並不是沒有傳達給父親知道。我一一記在管理日志上或形式上地寫在黑板上,甚至直接告訴父親,但父親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從沒見他留意過日志或黑板。

不過,好像還是有房客直接向他抱怨。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吃晚餐,父親突然低聲說了一句:“沒想到公寓管理員要做的事情那麽多,真是辛苦。”

“那是當然的啰。公寓管理員就是得把公寓弄得舒舒服服的,讓所有人都住得舒適自在才行啊。”我心想,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鬼話啊?

父親沉吟了一下,然後說:“說不定自己當管理員是個錯誤。看來還是該請人才對。”

我一聽嚇了一跳。我們就是沒閑錢請人才會自己當管理員的不是嗎?再說,要是不當管理員,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父親完全沒有心思工作了。他的腦中凈想著成天和女人鬼混。他從前不是這麽窩囊的。我打從心裏憎恨那個叫做志摩子的女人。是她,讓我尊敬的父親墮落到這副德行。

“我說爸,你也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吧。”我直截了當地說。

原本在扒飯的父親擡起頭來,用一種“你這兔崽子在說什麽”的眼神看我。

“我覺得有喜歡的女人不是壞事。可是,也用不著每天出門吧?”

被我點出女人的事,父親到底拉不下臉。他試圖以憤怒的表情蒙混過去。

“你在說什麽蠢話?哪有這回事?你這小鬼,少在那裏大放厥詞。我出門是為了工作應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管。”

“那麽,你都和誰見面?是怎樣的工作應酬?”

“那些事,跟你說你也不懂。”

“爸爸偷懶放著管理員的工作不做,到頭來傷腦筋的還不是我。拜托你,把事情好好處理一下啦!”

“啰嗦!”父親“碰”地拍了一下桌面。“還在靠我吃飯就給我閉嘴!不過是暑假打了點工就跩起來啦?工作可沒那麽輕松!”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正視父親的臉。我沒想到一個完全喪失工作意願的人嘴裏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與其說是生氣,我反倒覺得可笑。如果這是玩笑話,也未免太具效果了。然而,父親的表情是認真的。

“是那個人,對吧?以前一起去銀座的人。”

父親瞪大了眼睛。他大概沒想到,兒子居然會發現他和志摩子舊情復燃。

我看著父親的眼睛,繼續說下去。“都是那個人害我們落到現在這個樣子的,不是嗎?”

“責任不在她。”

“所以你就原諒她了嗎?”

“問題不在這。”

“你想見她是人性使然。可是,你也不用每天跑去他們店裏喝酒吧?你們可以像一般的情侶一樣,星期天約約會不就好了嗎?”

“我就說不是那癢了嘛。大人有大人的世界。”父親拿起報紙,走進管理員室。

我的指責絕對是站得住腳的。既然是兩情相悅,就沒有必要特地跑到店裏去,假日見面有的是時間。我想父親心裏一定也是那麽想。因為這樣不但比較省錢,又可以兩人獨處。

不過父親大概是害怕志摩子看輕他吧。他不想讓她看到他落魄的一面。

在那之後,父親還是繼續到志摩子上班的酒店光顧。我看過酒店寄來的請款單,上頭寫著我怎麽也無法想象的金額。原來父親一直付給酒店那麽多錢。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當時的心情應該就像是在地獄的上空踩著鋼索吧。我家的經濟已經陷入窘境,存款也已見底,不知道父親是用什麽樣的心情看待遞減的數字。還是他已經下定決心視而不見呢?

然而,再怎麽視若無睹,也不可能從現實逃離。不久之後,我家的錢用盡。我在某一天傍晚知道了這件事。

那一點,父親很稀奇地待在管理員室裏。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泡面。我聽見從管理員室裏傳來聲音,父親在和別人說話。因為太過稀奇,於是我側耳傾聽他們的對話。對方是房客之一,一個有兩名小孩的家庭主婦,她的先生在民營鐵路公司上班。我將門微微地拉開,偷看他們的情況。我看見坐在管理員專用椅上的父親背影,看不見那名家庭主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