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緣起

小紺拎著一根柴棍快步走在河邊的青石板街上,口中時而哼起一首無旋律的曲子,擡眼望去,千年樹抽出翡綠的新芽,石橋邊聚了一群人,正探頭探腦地圍看公告欄。小紺往那兒跑了幾步又停下,對跟在身後的乾元酸道:“師兄,你倒是跟上師弟我啊!別耽擱時間了!”

乾元索性停步,氣喘籲籲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們都從寺裏一路跑到這兒了,休息……休息會兒……”

小紺不耐煩地將柴棍轉得颯颯生風。十日前,他倆正好端端地在院子裏等午飯,列風突然沖出廚房,抱起兩人倉皇越墻逃走,隨後躲進靈谷寺裏。列風再三叮囑不可下山,他卻就此消失。小紺雖年少,卻非不更事,即使列風不解釋,他多少也能猜到是列缺出事了,可他的焦慮如何能告知眼前這個天真無邪的七歲小和尚?

就在小紺想拉起乾元時,一人冒失地從身後撞上來,將他絆了個狗啃地。小紺攥著被壓斷的柴棍就地躍起,正想破口大罵,卻瞧見此人頭巾滑落,露出一張密布劃痕的蒼老臉龐,令他生生將舌尖的話咽回去。

“抱歉,抱歉……”老婆子慌張說著,匆匆撿起頭巾遮住臉,躬身跑進巷子。

“別亂出來嚇人啊!”

“阿彌陀佛,那位施主哭了!”

“哭?為何哭?醜人多作怪!”小紺琢磨著她臉上奇怪的傷痕,是梳子,發簪,還是篦子呢?

布告欄上的舊告示還沒風化,又貼上一頁嶄新的。小紺牽著乾元擠進人群裏,被攢動的人頭擋住視線,踮起腳尖依稀見到滿紙漢字。

“你的經念得咋樣?”

“幹嗎?”

“我眼睛不好,看不見遠處的字……”小紺紅著臉蹲下身,“你坐我肩上看,快上來!”

乾元不情願地被拉上肩頭,小紺費勁地站起,倒被乾元死死揪住頭發,疼得眼角吊豎。

“快念念,上面寫什麽了?”

乾元被告示旁的墨筆畫像所吸引,畫中男人面容粗獷,臉上被打了個朱筆大叉,不禁好奇道:“這人是誰?”

“管他呢!先念字!”

乾元逐字念道:“上曰,今察孝……不認識……衛列缺,是師父的名字!……以鬼之名行……不認識……殺人之實,致使金陵城人心……兩個不認識的字……實在罪不容……額,三個不認識的字……於今冬立斬……”

小紺聽得雙腳發軟,一個趔趄連帶乾元摔倒在人群中。

劉毅將一摞厚厚的名冊擺到聶貞桌上,一分為三,各置左中右。

“紫金山中的屍體屬下已帶人清理完畢。左邊是山下洞中殘骸,共計一千零三十一具,當日因档案館著火而燒光了仁義堂資料,眼下已無法辨識他們的身份。中間是圍剿孝陵衛一戰的死難民兵,共計一千三百五十三人,如何安撫家屬請大人指示。右邊是……”劉毅盯著聶貞平靜如水的側臉,“孝陵衛,全軍覆沒,除了梅川。”

書房中縈繞著一縷古怪的香氣,清幽濕熱,若即若離,如早春河谷的淤泥氣味。燃香本應令人平心靜氣,卻令劉毅聞之不安。他自然不知此香名為沉水香,是新近在貴族中流行開來的貴重熏香。

聶貞撥了下琉璃藍的宣德香爐,緩緩道:“你錯了,不止缺了梅川,還缺了葉白。”

劉毅依次指過三摞名冊道:“恕屬下直言,敢問大人,葉白所犯何事?理應歸於哪一冊?”

“放肆!”聶貞驀然轉身,“葉白乃一介平民卻諸多幹涉本案,與列缺關系匪淺,更與仁義堂不清不楚,我豈能容他逍遙法外!”

與仁義堂最不清不楚的可是大人你啊,劉毅在心中發笑。“那麽屬下這就帶人去搜葉白,這些名冊請大人慢慢看。”劉毅拖來一把椅子,使勁在椅背上拍了拍,“坐在這裏慢慢看!”“退下!”羅恒道。“站住!”聶貞道。羅恒向劉毅遞去一個制止的眼神,劉毅卻僵硬笑著甩頭離去。“大人勿怪,最近這孩子……”聶貞輕輕搖頭示意無妨,羅恒這才發覺他額上冷汗如珠,搖晃著抓住桌沿,抿緊嘴唇好似要咬出血來。羅恒嚇得不輕,忙上前扶住,關切道:“這是被葉白所傷?”聶貞喘息道:“這條喪家之犬竟在扇刃上淬毒!冰兒誠心侍奉佛祖,佛祖卻指引她撿回這麽一條毒蛇,如今他將聶家咬得遍體鱗傷,身為家主,我必須清理門戶!”門軸吱呀轉了一聲,仆人倚在門畔通報:“大人,馮公公來了,現就在門外等著。”聶貞勉力站起,假裝無事道:“引我去。”未等擡腳,羅恒幾步攔到面前,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心急火燎間竟攥住聶貞的衣袖。“列缺怎麽辦?”“你煳塗了?”“大人答應過我,若能處理好初九等三人,就給列缺留一條命,昨日我已依大人的意思辦了,大人不能食言啊!”“羅恒,”聶貞定定看著他,面色凝滯道,“你若給列缺生路,自己又將置於何地?”羅恒心中咯噔一下,對煙悄立,不言不語,將這話反芻了一遍又一遍。感到這陣冷寂,聶貞款款向外移動腳步,再側頭一瞥,見羅恒撲通一聲癱跪在地。懂了便好。聶貞再不必多說,隨仆人快速穿過庭院走至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