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馬克

就在我搖搖晃晃到廚房準備再來一瓶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有些醉了。雙腿發軟不聽使喚,身體開始發熱,意識漸漸模糊——我正處在絕妙的微醺狀態。卡拉爆發出她那標志性的大笑,那巫婆般聲嘶力竭的笑聲足以把鬼魂嚇到墻角。在卡拉的狂笑聲中,我聽到斯蒂芬也在屋子的某個地方輕柔地、遲疑地笑著。那件事發生後,我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聽到她笑了。

窄窄的食品櫃下方有一塊幹掉的汙漬,我努力視而不見,抓起一袋薯片,轉身回到廚房。卡拉的男朋友今晚帶了一瓶昂貴的紅酒。他把酒塞到我手裏時說,他覺得我們應該把這瓶酒留到某個更有意義的日子再喝。不過我覺得現在喝掉它正好。我打開薯片,抓了一把塞進嘴裏,然後伸手去夠堆滿了東西的操作台上的酒瓶。就在這時,後院的新感應燈突然亮了,我擡頭望去,手一滑,酒瓶倒了,掉進一堆臟兮兮的玻璃杯中間,使得放在玻璃杯上面臟盤子裏的刀叉噼裏啪啦地滑落下來。

那一瞬間非常吵。隨著響聲逐漸平息,我身邊滿是玻璃碎片和淩亂的刀叉。可我還是無法將目光從窗邊移開,凝視那燈光仿佛能驅走我心中的怪獸。

直到燈光熄滅,我都沒發現什麽異常。我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身後有人打開了廚房的門。

“馬克?”斯蒂芬喚著,“親愛的,你沒事吧?”

我回過神來:“哦,沒事。我就是……把東西打碎了。”

斯蒂芬光著腳,穿過地板上的一片狼藉走向我。

“別過來了。”我說,“會紮到腳的。”

她沒聽我的,踮著腳來到我身邊,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院子,柔聲問道:“你看到什麽了嗎?外面有人嗎?”

“估計是只貓。”

她抓著我的胳膊問:“你確定你沒事嗎?”

“沒事!”我說,同時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尷尬。於是我拿起那瓶紅酒,拉著斯蒂芬繞過玻璃碎片,準備回到餐廳去,好像她需要我領著一樣。但事實上,此刻,走在堅強有力的年輕女人旁邊,我感到脆弱和茫然。“我們就趁還能喝酒的時候趕緊把它喝掉吧。”

斯蒂芬看了我一眼,說:“這話聽著好不吉利呀。”

“我的意思是趁我們還能享受它。”

“我建議你現在還是別喝,”卡拉新交的“朋友”(名字我已經記不住了)把手機插在底座音箱上,選了首輕柔的、玩世不恭的歌,“因為你會懷念酒裏那著名的巧克力味道的。”

“你說著名的嗎?”卡拉巧妙地假裝沒聽到廚房的動靜,從餐桌邊的座位上問,“你是想說聲名狼藉吧?那瓶杜維爾芳婷是趕時髦的門外漢才會買的山寨貨!不好意思,達蒙寶貝。”

“沒關系,親愛的卡拉。”

我坐下來,看著達蒙側身坐回餐桌邊,好奇他和卡拉之間有著怎樣的故事。他知道他是卡拉交往過的一群小白臉中最新的一個嗎?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了?而他和她在一起又想得到什麽呢?

他至少比她小二十五歲,想到這兒,我不禁直起身子,想起斯蒂芬也比我小二十三歲。而平時的我竟然不記得這一點。我不覺得我已經四十七歲了,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步入中年。我無法想象她眼中的我是什麽樣的:一個身材臃腫、皮膚松弛、可悲、頹廢、失敗、窮途末路、舉止還有些怪異的戀物癖。

斯蒂芬就站在我身後,雙手摩挲著我的肩膀,靠向我。她的長發拂過我的臉龐,一股草本洗發水的清香和晚飯的香料味道從她的發絲間傳來,把我從剛剛的一系列自我懷疑中拯救出來。

“我想上樓去看看海登。”她說。

“她一定沒事,監聽器就在這兒,要是有什麽事我們肯定會知道的。”

“我只是去看看。”

“好吧,辛苦了!”

“如果連卡拉的笑聲都沒把她吵醒,那就沒什麽能吵醒她了。”達蒙看著斯蒂芬的背影插嘴道,就像他見過我們的女兒,很了解她似的。卡拉笑著翻了個白眼,我不明白她在笑什麽。

我喝了一大口酒,發現根本沒有一點巧克力味。我沉浸在歌手懶洋洋的聲音中,回味著輕柔的節拍。

“你還好吧?”卡拉問我,“真的沒事?”

我聳聳肩,嘆了口氣,看了一眼達蒙。

“放輕松,我懂,”他說,“我替你難過,我哥哥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斯蒂芬回來了,從她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海登很好。她正準備在餐桌旁坐下,卡拉說:“閉嘴吧,達蒙。”

但是達蒙卻繼續絮絮叨叨:“我跟你說,這個國家簡直糟糕透了。你知道,在其他地方情況完全不同。人們想偷東西,但並不想折磨別人,而且——”

“聽著,”我說,“我不想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