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埃利斯急著趕火車。雖然明知是做夢,但心裏還是一陣恐慌。他開著吉爾的“現代”,先是找不到地方停車,而後又找不到售票窗口。埃利斯決定強行上車,結果發現自己置身於中央車站大堂密集的人群之中。這時他才想起,自己之前不止一次做過同樣的夢,而且都是最近。每一次他都沒趕上火車。每次做夢,他都感到仿佛所有幸福都永遠離他而去,此刻,他生怕同樣的事情會再次發生。他使勁撥開人群往前擠,終於來到了大門前。之前,他都是站在那裏看著火車遠去;但今天,車還停靠在車站。他沿著月台奔跑,在火車開動的一刻飛身上車。

埃利斯興高采烈,甚至有些恍惚。他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和簡一起躺在睡袋裏在他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車窗外,五獅谷的黎明已經到來。

睡眠與蘇醒間沒有明晰的界線。火車漸漸消失,只剩下睡袋、山谷、簡和幸福的感覺。昨晚不知何時他們拉上了睡袋的拉鏈,兩人緊緊擁在一起,幾乎動彈不得。他的脖子感受著簡溫暖的呼吸,她脹大的乳房緊貼著自己的肋骨。她的胯骨、膝蓋、手肘和腳上的骨頭頂在埃利斯身上,而他享受著那種感覺。記得從前,他們都是相擁而眠。簡的巴黎公寓裏那張古董睡床空間有限,他們也只得如此。埃利斯自己的床倒是夠大,即便在他這兒,兩個人也是黏在一起。她總說埃利斯半夜會動手動腳,但早晨一睜眼,他卻什麽都不記得。

很久沒和女人過一整夜了。埃利斯試著回憶上一次是跟誰,這才發現原來也是簡:在華盛頓帶回家過夜的女孩兒沒有一個能留到早上。

只有跟她在一起,埃利斯才會毫無顧忌地做愛。他回憶起前晚兩個人做過的事,下身不知不覺又硬了起來。和簡一起,他似乎總是那麽“堅挺”。當初在巴黎,有時他們甚至一整天待在床上,只是中間偶爾起來開冰箱找點吃的,或者喝杯酒。他可以一天射精五六次,而她甚至數不清自己究竟高潮了幾回。埃利斯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性事方面夠得上一名耐力選手,之後的經驗也證明如此。然而,跟簡在一起是個例外。她解除了他心中的一道屏障,也許是恐懼,也許是愧疚。從未有誰對他有這樣的影響。之前的一個女人幾乎做到了:那是在1970年,一個越南女人曾與他有過一段短暫而刻骨銘心的悲戀。

顯然,他對簡的愛從未停止。過去一年來,他盡心工作,跟女人約會,看望珮朵,去超市購物,像一個盡責的演員一樣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希望這逼真的演繹能等同於他真正的自我。然而,他自己心知肚明,這不可能。若不是來到阿富汗,他會永遠為簡的離去而心痛。

埃利斯發現,自己似乎總是對生命中的重要事情視而不見:他沒意識到就在1968年,他一心想為自己的國家而戰;沒意識到當初他並不是真心想與吉爾結婚;越戰時,他沒意識到原來自己反對戰爭。每次頓悟都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但他也相信,自我欺騙也並非毫無益處:若非如此,他早已死在了戰場上;再說,要是不來阿富汗,除了自欺欺人說自己不愛簡,他還能怎樣?

如今我得到她了嗎,他想。她也就是說了句“我愛你,寶貝兒,好好睡吧”。那可是他這輩子最愛聽的一句話。

“傻笑什麽呢?”

埃利斯睜開眼睛,簡就在眼前:“我以為你睡著了。”

“我一直在看你。你貌似特別開心。”

“沒錯。”埃利斯深吸一口清晨涼爽的空氣,用胳膊肘撐起身子,遠眺山谷。晨光之下,遠處的田野幾乎失去了色彩,天空一片珠灰。他正要告訴簡開心的原因,忽然聽到一陣嗡嗡的噪聲。埃利斯豎起了耳朵。

“怎麽了?”簡問。

他將手指放在她唇上,她也聽到了。不一會兒,噪聲越來越大。絕對不會錯,那是直升機的聲音。埃利斯危機感頓生:“該死!”

直升機從山後飛來,出現在他們頭頂上空。三架“雌鹿”全副武裝,還有一架滿載士兵的“河馬”。

“把頭縮回來!”埃利斯厲聲道。棕色的睡袋上滿是塵土,跟周圍土地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如果他們躲在睡袋裏,興許從空中不會被發現。遊擊隊躲避直升機也是采用相同的策略,他們用的是名為“帕圖”的土色毯子。所有遊擊隊員都隨身帶一條。

簡蜷縮躲在睡袋裏。袋子開口一側有條長出一塊的折邊,可以放枕頭。如果把折邊窩回來可以遮住腦袋。埃利斯緊抱著簡翻了個身,折邊合上,他們成功“隱形”。

兩人匍匐在地,往山谷方向望去,埃利斯半身壓在簡身上。直升機貌似在降落。

簡道:“他們不會在這兒降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