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7

我坐在駕駛艙內,於黃昏時分飛到佛羅倫薩,此時天空晴朗無雲,整個偉大的文藝復興城市就在我下方展露出種種令人難忘的美。這架聯邦快遞貨機為了幫聯邦調查局的忙,特別從伊斯坦布爾臨時改道,去米拉斯載那兩個裝了鏡子的大條板箱。

飛行員一個是英格蘭人,另一個是澳大利亞人。上機後,他們就邀請我坐在駕駛艙裏面的一個空位。要是早知道他們整個航程都會討論板球,我就會待在後面了。

一輛烏菲齊美術館的卡車來到停機坪跟我們會合,然後三個美術館的倉庫人員和那兩個板球發燒友一起合作,只花幾分鐘就用吊車把那兩個大條板箱從機腹弄出來,裝到卡車上。就像世上的任何城市一樣,佛羅倫薩本身就是一件藝術作品,但再度來到這裏,卻讓我高興不太起來。上一次我走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是跟比爾在一起,再一次,我對自己以往對待他的方式後悔不堪。

我們在暮色中進入市區,沿著五百年來少有改變的窄小偏僻街道,停在一道我還有點印象的巨大雙扇橡木門前。修復工坊就在美術館旁的另一個園區,裏頭有一連串地窖和倉庫,石墻厚達六英尺。這裏一度是梅迪奇家族儲藏谷物和葡萄酒的地方。

幾架監控攝影機檢查過街道上的每一寸角落,然後橡木門往後打開,卡車駛入一個巨大的安保區域。我下了車,看著高科技控制面板、武裝警衛隊、一排排的閉路電視屏幕,以及擋在工坊外頭的巨大的鋼制柵門。這個地方跟我多年前來訪時已經大不相同,但我並不驚訝。烏菲齊在1990年代初曾遭到恐怖分子的炸彈攻擊,現在館方顯然不會冒任何險了。

兩名警衛走上來,用手持掃描儀掃描了那兩名倉庫人員和司機的指紋。雖然那些人彼此相識已經好幾年了,但警衛還是得等到中央數據庫確認他們的身份,鋼制柵門才會打開。卡車和載運的貨物駛入門內消失,把我留在外頭。一名穿著制服的男子出現,幫我安排照相以制作臨時通行證,然後跟我說主任和他的團隊正在等我。

我把通行證別在外套上,一名警衛用銅絲繞住我的腳踝,尾端留一截垂在地上:我衣服或鞋子所產生的靜電,都會被那些銅絲帶走,傳到地面上,以防止任何產生火花的危險。在歷經搶劫和恐怖分子攻擊後,這類工坊最怕的,就是一個小小的火花,會引燃藝術修復所使用的種種易燃化學物質。

烏菲齊最擅長的是修復大型油畫和濕壁畫,另外,盡管我上次來過之後有很多改變,但主任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們還是有這次修復所需的巨大照相銀板和化學浸泡藥水。這些設備很快就能決定我任務的未來命運。

穿制服的男子帶著我進入電梯,我們下降六樓,然後我走進一個看似會議室的房間:四面不透明的玻璃墻,一張長桌,桌子的一側坐著兩名技師,他們面前的計算機屏幕連接著一大批硬盤。

三名女子和六名男子站起來迎接我。其中一個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是修復工坊的主任。他年輕得讓我驚訝,但長長的頭發已經全白,我猜想,毀掉無價藝術作品的風險,一定讓他飽受壓力。他說我們通過話後的短短幾個小時內,聚集在這個會議室裏頭的人員就擬出了一個設法從鏡子還原影像的策略。但是,他說,他們沒有人抱著太大的希望。

“不過呢,”他微笑著補充,“有時候就連藝術修復人員也可以制造奇跡。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於是他按下墻上的一個開關。四面不透明玻璃墻變成全透明,原來那些墻是液晶材質所制造的。

我們站在一個玻璃立方體內,懸吊在半空中,往下看著一個巨大的空間。

這個大得像足球場的空間至少有六英尺高,頂部是純白的拱形,年代大概比梅迪奇家族的顯赫時期還要久遠。在這麽巨大的空間裏,種種設備顯得很渺小,包括用來舉起大型紀念雕像的水力起重機,把油畫擡高或放低的起重架,大得足以容納一座埃及方尖碑的不銹鋼清洗池,還有一個用來去除大理石或巖石上累積幾世紀汙垢的蒸汽室。而在這些設備間移動的,有電池供電、低噪音的堆高機,小型的移動式起重機,還有十來個穿著白色刷手服的主管和專家。好個工坊—看起來簡直像是美國航天總署的所屬單位。

幾乎就在我正下方,有一幅提香的油畫正在清洗;不遠處,幾名男女在清理一對青銅雙扇門,那是貝尼尼的作品,我在梵蒂岡看過。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組固定在墻面上、緊密拼接在一起的聯板作品。這是以修復專用的大型攝影板所制作的,放在那裏是為了啟發或紀念這個工坊一件出色的修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