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5

我那家旅館的經理帶領著兩輛破爛的卡車來到“法國屋”,外加八個幫手,看起來像是白天出獄工作的囚犯。我這樣以貌取人真不應該,結果他們是我見過最優秀、最努力工作的人。

他們是那經理臨時通知,設法找來的朋友。我在大宅前跟他們碰面,說我會付工錢,但他們全都拒絕了。

“這些人說,關於今天的錢,他們沒有愛,”那個經理算是幫我翻譯。我愈聽他講話,就愈覺得他像那種在線翻譯軟件。“有機會看到這個大莊園,對他們來說就足夠了。”他說。

顯然就像博德魯姆的絕大部分人,他們都沒見過那道高高柵門裏的情況,所以那經理一打電話找他們幫忙,他們簡直求之不得。我帶著他們繞過屋子,走向後陽台時,碰到了庫馬利和她的同事正要出去。兩組人馬在小徑上相遇,一時之間有點尷尬,但那個經理讓到路旁,他的朋友也跟進,好讓警察們過去。

當時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看到旅館經理的臉。當那個一副貪腐相的警官經過時,經理臉上的鄙夷表情太明顯了。然後那經理轉身,看到我在看他,於是露出微笑。等到警察走遠了,他走到我旁邊說:“他就是我們喊他“海綿寶寶”的男人。”

所有工人都點點頭。“海綿寶寶?”我說,“跟那個卡通的名字一樣?”那經理點頭,比了一個吸吮的動作。

“啊,”我說,“大海綿。”然後用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一搓,那是舉世通用的貪汙標志。經理和他的朋友大笑,其中一個還朝地上啐了一口。那一刻,我們超越了所有語言,然後我們轉過了屋子的轉角。

我先給他們一分鐘欣賞四周的景觀,然後帶頭走進落地玻璃門,來到書房。其中兩個人是木匠,他們開始討論起要如何制作條板箱以保護鏡子,同時其他人則回到外頭的卡車上,去拿梯子和工具。

我漫步走到外頭的草坪上,打電話到聯邦快遞公司,希望他們能趕緊來收走這兩面鏡子,空運到佛羅倫薩。我正在等他們的客戶服務人員回電時,那個經理匆匆走到我旁邊,顯然很心煩,要我跟著他進屋裏去。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他們一定失手砸破其中一面鏡子了,但緊接著就想到,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會聽到聲音。

我暫時放棄聯邦快遞,跟著那個經理走上露台,進門來到書房。我停下來。那些工人沉默著站在一邊,全都看著我。他們已經把兩面鏡子都從墻上拿下來了,於是我看著原先掛著鏡子的錘琢石面墻壁。

我第一次看到那兩面鏡子時,覺得跟整個房間很不協調,但歸之於某個人的怪品味。結果不是—那些鏡子是用來遮住兩個刻在墻壁上的巨大納粹黨徽。而且不是隨便刻的,而是雕鑿得很出色,每個上方都有納粹德國的鷹徽。我瞪著那兩個黨徽,想到小時候去納茨維勒-斯特魯托夫的集中營時,曾在那裏的指揮官辦公室裏看過納粹黨徽,刹那間,我再度看到那個女人,懷裏抱著嬰兒,還有兩個小孩緊緊牽著她的裙子。

我走向那兩個黨徽,旅館經理和他的朋友們注視著我,大家似乎都面有愧色。土耳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保持中立,但他們都知道這個符號代表什麽,我想他們發現這種東西出現在他們的城市,一定都覺得很不舒服。

雖然很不想碰,但我還是伸出手,手指沿著雕鑿的痕跡摸了一下。上頭積了很厚的灰塵:這兩面鏡子已經掛了好多年了。

我轉向那些男人。“為什麽大家說這裏是‘法國屋’?”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