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8

撒拉森獲得天啟的十年之後,隔著半個世界外,我站在巴黎的一條人行道上,跟一個瘸了腿的陌生黑人爭執。

日後有一天,布瑞德利的雙手將會掌握我的性命。但當時那一刻,我只是暗自詛咒他下地獄。他為了告訴我他想討論我寫的那本書,就把我苦心建構起來的一層層假身份全都摧毀了。

他好像對自己引發的狀況渾然未覺,只是解釋他一小時前來到我公寓外,剛好看到一個人上了出租車,他覺得那人應該是我。於是他自己也招了輛出租車,跟著我到瑪德蓮大道,繞著那個街區想找我,結果沒找著,於是他又回到公寓這邊來找。剛剛敲門的就是他,而因為不確定我是不是在家,他就決定來街上等,看我會不會出現。

我感覺得出來,他好像認為這一切很好笑,也搞得我更不喜歡他了。盡管我很想跟他大發脾氣,但是做不到,因為我很害怕。他找到了我,而如果他能辦到,那其他人也可以。比方說,那些希臘人。我得先搞清楚他是怎麽辦到的,其他的一切,包括我的感覺,全都得暫時放在一邊。

“去喝杯咖啡吧?”我客氣地說。

他說好,還說他要請客。這是個錯誤。巴黎的這個區域,光是一杯意式濃縮咖啡和一個法式閃電泡芙的價錢,大概就得動用他的退休金存款才付得起。但眼前,我可沒有大發慈悲的心情。

我們開始沿著弗朗索瓦一世街沉默地走了幾步,還走不到五碼,我就得停下來:布瑞德利努力想跟上,但他的右腿瘸得比我原先以為的要厲害。

“是天生的缺陷嗎?”我問,我生氣的時候會很討人厭的。

“那是另一只腳,”他回擊,“這個是去年受傷的。”

“工作還是運動?”我得跟他一起走,所以繼續談這個話題好像也理所當然。

“工作。”稍稍暫停一下,“曼哈頓下城,想都沒想就跑進一棟大樓裏。我這麽做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回不一樣—沒死算我運氣好。”他的語氣擺明他不想多談細節。

“看起來是臀部的毛病。”我說,此時我們走得更慢了。從他走的姿態,還有我所記得的醫學訓練,我很確定我的判斷沒錯。

“他們用了一堆鈦合金和塑料。說我必須做很多物理治療,不過,混蛋,我八個月都沒做了。”

兇案組警察,毀掉的臀部,用鈦合金骨釘固定住骨頭—我覺得應該是一顆大口徑子彈造成的槍傷。他沒再主動講其他的事情,而我必須說,盡管我不想,還是不禁同情起他來了—再沒有什麽比歷經槍戰的警察更慘的了,或許只有間諜除外吧。

我們在紅燈前停下,我指著一棟石灰巖外墻的飯店,門口停著三輛簇新的勞斯萊斯幻影。“雅典娜廣場飯店。”我說,“我們可以去那邊喝咖啡。”

“看起來很貴啊。”他回答,渾然不知他很快就會領教到什麽叫作貴。

我們進了旋轉門,穿過大理石大廳,來到飯店的大藝廊。從這裏,有幾扇高高的門通往巴黎最美的中庭之一。

這個中庭的四面,圍繞著一間間往下俯瞰的客房臥室,墻上長滿了常春藤。客房陽台的紅色遮陽篷下頭,有茂盛的綠色植物。住宿的客人往下可以看到一架大型三角鋼琴、精心修剪成各種造型的綠樹,還有眾多俄羅斯政客和其他各式各樣的歐洲人。我們坐在中庭後方的一張桌子,從樓上幾乎看不到,然後這位受過重傷的警察開始解釋,他是如何解開全世界最神秘情報員之一的偽裝。

盡管他沒說很多,但很快我就明白,他沖進那棟大樓所受的傷,遠遠不只一邊粉碎的臀部而已。他的一個肺臟塌陷(我猜想是另一顆子彈造成的)、脊椎受傷,而且頭部遭受嚴重撞擊,這一切加起來,就讓他在加護病房住了三星期。

第一個星期,他能不能活下去還很難說,他太太瑪西寸步不離守著他。但總之,她和醫生克服了困難,最後他終於被移到次級的高度依賴病房,然後大家發現,他的傷痛顯然不光是肉體而已。無論受到了什麽樣的心理創傷,他都幾乎完全不談,也更是不表露出任何感覺。或許是恐懼,或許是懦弱,或許是某個他救不了的人—他從沒解釋過—但不管有過什麽遭遇,一大半的他,都留在那棟大樓裏了。

“我沒死,但只剩一副空殼,”他平靜地說,“那種麻痹,那種情感上的完全斷線,比任何肉體的傷害還糟糕—不光是對我,對瑪西也是。”

就連他太太的愛,也無法鼓舞他,而我很確定,盡管他從來沒用過這個詞匯,但他是經歷了以前所謂的“炮彈休克症”,現在則是稱之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經過幾個星期的抗焦慮藥物治療後,還是沒有什麽改善。於是醫生建議,讓他回家休養,或許能讓他重新恢復過來。醫院大概也缺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