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4

兩天後,成年之後第一次,孩子的母親在沒有成年男性的陪伴下,出門到公共場所。盡管害怕又難為情,但她沒有辦法—如果不找點事情讓小孩忙,他們一家可能就會被孤單和貧困壓垮。

流落在舉目無親的異國土地上,她找到了當地的巴士站,帶著小孩上車,然後一家人在城裏的購物商場逛了好幾個小時。那真是大開眼界。他們都從來沒接觸過自由派,紛紛睜大眼睛看著美國電影和印度寶萊塢歌舞片的海報,瞪著只穿背心和短褲的西方女人,不敢相信穿著精巧黑紗袍的女人放棄了面紗,改戴香奈兒太陽眼鏡。

對那個男孩來說,有一件事是最讓他驚訝得連腳都站不穩的。他以前唯一看過的女性臉龐,是他母親和近親的,其他連照片裏的都沒見過:在沙特阿拉伯,沒有面紗的女人照片是禁止出現在雜志和廣告廣告牌上的。所以,在巴林的商店裏,忽然看到了那麽多臉,有了比較,他才明白了自己本來永遠不會曉得的—他的母親很美。

當然,所有的兒子都覺得自己的母親很美,但這男孩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是出於偏見。她才三十三歲,顴骨高高的,皮膚完美無瑕,大大的杏仁眼閃著慧黠的光芒。她的鼻子挺直而精巧,往下是弧線完美的嘴唇。不只如此,她最近遭受的苦難,又為她添加了一種遠高於現實人生處境的優雅和高傲氣質。

沒多久之後,有天夜裏,他的兩個妹妹都上床睡覺了,他坐在廚房的一盞燈泡下,結結巴巴跟他母親說她長得有多美。她大笑著吻了他頭頂一記,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她默默哭了—當一個男孩開始注意到女性的美,就表示他長大了,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失去他了。

接下來幾個星期,她安排三個小孩進入好學校就讀,而男孩在六次失敗的嘗試之後,終於找到一個夠嚴格也夠反西方的清真寺,符合他父親的標準。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從街上走進清真寺中,身邊沒有任何男性家人陪伴,無論如何都是很不尋常的。因此,在第一個星期五的禮拜儀式之後,天生盲眼的教長和其他幾名男子邀請他到清真寺後方,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裏喝茶。

在紫花盛開的藍花楹樹下,男孩幾乎完全不肯主動說出讓自己來到巴林的那些事件,但那些男人可不會輕易放棄,而且男孩無法對教長撒謊,於是他終於斷續說出父親死亡的事情。說完之後,那些男人鞠躬致意,贊揚他的父親。“這樣的男人,為了捍衛自己的信仰及其價值而發言,哪個兒子不會以他為榮呢?”他們憤慨地說。

男孩之前一直被自己的族人引以為恥且排斥,孤單無依了好久,這回的聚會是個很有益的經驗。這個清真寺開始填補他心中那個情感的空缺。

盲眼教長告訴他,上天所降下的苦難,一定是在凡人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因此吉達所發生的那些可怕事件,都只是考驗他父親的虔誠和勇氣。然後教長伸出手,摸著那男孩的臉,要他好好記住。這是一種尊重的象征,也是歡迎他加入這個團體的表示。

大部分夜晚,那男孩都在清真寺上課,但他回家都沒提,只跟母親說去那裏禮拜的人都受過很好的教育。這是男人的事情,教長說過,而男人絕對不隨便亂說什麽,除非他確定對方能保密。

結果那男孩所加入的團體,是兄弟會的一個基層小組。正當他初步踏入該組織的一些活動時,他們家的其他成員則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巴林的大部分人家都有電視,他們家沒有,但兩個女孩接觸的大眾文化愈來愈多—在學校,在購物商場,在廣告廣告牌上。而在其他的中東國家,大眾文化並不代表阿拉伯文化。

眼看著兩個妹妹愈來愈美國化,男孩也愈來愈常跟母親爭執,直到有天夜裏,她嚴厲地跟他說開了。她告訴他,巴林是他們唯一的未來,她希望兩個女孩能適應這裏,能交到朋友—她希望每個子女都能擁有這些—如果這表示要棄絕他們住在沙特阿拉伯時期的種種生活方式,那麽她一滴淚都不會掉,因為那一切已經為他們帶來太多苦難了。

她說孤寂是一把利刃,能把心割成碎片;她說小孩有夢想的權利;她說如果兩個女孩眼前不努力追求快樂,那麽她們就永遠都不會快樂了。她告訴他這些話,誠實且充滿洞察力,有什麽不應該的?她也等於是在談自己。男孩從沒聽過他母親這麽熱切,如今她真正關心的,只有生活和子女。他覺得很苦惱,於是提醒她,上天隨時都在照看他們,然後就去睡覺了。

他睡著之後,母親到兩個女兒的房間,悄悄喚醒她們,雙手摟著她們的肩頭。她跟兩個女兒說,她知道她們愈來愈向往不同的未來,但在這個家裏,絕對不許再冒犯哥哥了。她們不準再在家裏聽流行音樂,而且出門去上學時,她們必須圍上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