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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對情侶,我心想。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就是一對無視危險的情侶,因為這條路是雙向通行的。又一輛車出現了,和第一輛車來時的方向一樣。它也停了下來,不過停的位置還沒到我所在的電車車站。又來了一對情侶嗎?還是說這個司機只不過是比較明智,要跟前面停著不動的那輛車保持一定的刹車距離?反正效果都是一樣的:這下子我的兩旁就各有一輛車了。我站在那兒繼續等,看到那兩個一聲不吭的酒鬼站起身離開了門洞,看起來清醒得很。然後我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輕得就像有人穿著臥室的拖鞋踩在雪地裏,但距離很近。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做出一丁點兒突然的動作,任何動作都是不明智的。我不可能拔腿就跑,也不可能靠先下手為強來脫身,因為我腦海中開始擔心一個問題:要麽就什麽事都沒有,要麽就徹底完蛋。如果真的是徹底完蛋,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一個男人站在我左邊,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他穿著一件毛皮大衣,戴著皮帽子,拿在手裏的那把折疊雨傘說不定是塞在尼龍套裏的一根鉛管。好得很,他和我一樣,也在等電車。另一個男人站在我的右邊。他身上有一股馬的味兒。好得很嘛,他跟我還有我的那位同伴一樣,也是在等電車,雖說他是騎著馬到這兒來的。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用糟糕透頂的波蘭英語跟我說起話來,既不是從我的左邊,也不是從我的右邊,而是從我的身後。我之前聽到的仿佛穿著拖鞋的腳步聲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先生,恐怕奧斯卡今天晚上來不了了。六個月之前他就死了。”

但到這個時候,他已經給了我思考的時間。實際上,簡直是整整一個時代。我不認識什麽奧斯卡。奧斯卡誰?從哪兒來的?我是個荷蘭人,只會說一點點英語,口音還很重,就像我在奈梅亨的叔叔嬸嬸們一樣。我停了一會兒,留足他的話在我身上產生作用的時間;然後我轉過身——轉得很慢,而且顯得興趣索然。

“你把我弄糊塗了,先生,”我用從小在母親膝下學到的那種緩慢而平板的聲調說,“我叫弗朗茨·約斯特,是從荷蘭來的。我就是在這兒等電車啊,不是在等人。”

這時,站在我兩旁的兩個人很專業地一把抓住我,在扭過我的胳膊的同時讓我失去了平衡,然後拽著我搖搖晃晃地一路朝第二輛車走去。但此時我已經認出了剛才跟我講話的那個矮胖男人,灰白的臉頰上表情陰郁,眼神像夜班職員一樣呆滯。他就是我們的耶日上校,就是那位廣受宣傳的保衛波蘭人民共和國的英雄。在他毫無顧忌地逮捕、折磨我們的間諜的那段時期,他面無表情的照片曾頻頻出現在幾家著名波蘭報紙的頭版上。

根據我們各自選擇的職業,有些“死亡”在我們的潛意識裏是有所準備的。殯葬人會仔細考慮他自己的葬禮,富人考慮的則是一文不名的窘境。監獄裏的看守會想到自己有可能身陷囹圄,浪蕩子擔心的卻是陽痿。我聽說,一位演員最大的恐懼,就是眼睜睜看著整個劇院裏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自己徒勞地想著忘掉的台詞,這情景跟提前看到自己死去又有什麽區別?對公務員來說,死亡就是保護著他的特權之墻轟然倒塌的那一刻,他會發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毫無保障,暴露在公開世界的審視之下,還得像一個不忠的丈夫那樣為自己的放蕩和遁詞付出代價。如果讓我實話實說,我在情報界的大多數同事都可以歸入下面這個分類:他們最大的恐懼就是某天早晨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的真名沒加密碼就出現在報紙上,或是聽到電台和電視節目裏提到了他們,把他們當成了逗樂和嘲笑的對象;最糟糕的是,受到他們自以為在服務的公眾的質疑。在他們看來,上了敵方的當,甚至在全世界所有的情報部門中暴露了身份都不算什麽,像這樣受到公眾的審視才是最大的災難。這對他們來說簡直無異於死亡。

至於我自己,最可怕的死亡、最大的考驗,自從我邁進秘密工作門檻一直在準備著的,就是我現在面臨的遭遇:我那並不確定的勇氣要遭到酷刑的考驗;我在精神和肉體上都要被折磨到無法忍耐的最後極限,知道自己只要說一個字就能阻止死亡的發生——知道我心中正在進行精神與肉體的殊死較量,知道那些對我施加痛苦的人,其實只是我自己心中這場秘密戰爭的雇傭兵而已。

於是,從感到第一陣令人失去判斷力的劇烈疼痛開始,我的反應就是接受現實:喂,我心想,你終於來找我了——我叫約斯特,你叫什麽名字?

你要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麽儀式。他並沒有像電影裏的老套情節那樣讓我坐在桌前,對我說:“快說,不然你就得挨揍。這是你的供認狀。簽字吧。”他沒叫手下把我鎖進牢房裏,讓我熬上幾天,等我自己意識到老實交代比逞強更為明智。他們就那麽把我從車上拽下來,拖著我走過一棟可能是私宅的房子的大門,進到一個院子裏,那地方只有我們幾個人的腳印。然後他們只好拖著我走過厚厚的積雪,再讓我站直,三個人開始輪流打我,一會打臉,一會打腹股溝和肚子,一會又開始打臉,不過這次用的是胳膊肘或者膝蓋。接著,趁著我的腰還沒直起來,他們把我踢得在滑溜溜的鵝卵石地面上滾來滾去,就像在踢一只被電得半死的豬,好像都等不及把我弄進房間再動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