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東邊

利瑪斯解開了他的座椅安全帶。

據說要死的人會有一種突然的快感,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在圓滿的感覺中走向滅亡。利瑪斯決定跟對方走以後,一時間就有了類似的欣快感,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隨後又回到恐懼和渴望之中。

他現在應該求穩,頭兒對一切的判斷是正確的。

去年年初,他對雷邁克的情況有了新認識。那時候卡爾向他傳遞了一個信息:要送給他一些特別的東西,他很難得地要來西德一趟,要去卡爾斯魯厄市參加一個法律研討會。

利瑪斯於是想辦法飛到了科隆,在機場弄到了一輛車。那時還是清晨,他希望路上車會少一些,可通往卡爾斯魯厄的高速公路還是有不少重型貨車在行駛。他半小時就開了七十公裏,在車流間左沖右突,為了趕時間,不惜冒險。前方四十米處,一輛像是菲亞特的小汽車突然向他所在的快車道拐進來。利瑪斯緊踩刹車,晃大燈,按喇叭,在千鈞一發之際避讓開了那輛車。他超過那輛車時,眼睛余光看到那輛車的後排坐著四個孩子,在笑著揮手。還瞄到開車的父親那張愚蠢而驚恐的臉。他罵著向前開去。突然間,非常突然之間,他的雙手顫抖,滿臉通紅,心怦怦狂跳。他堅持著把車在路肩上停下,手忙腳亂地下車,站在外面喘粗氣,看著路上川留不息的車流發呆。他好像看到他撞上了那輛小車,車全都被撞毀了,瘋狂的警笛和閃爍的警燈,孩子們殘缺的軀體散落在路上。

後面的路上,他車開得很慢,錯過了和卡爾見面的約會。

以後他每次開車都能喚起他內心深處的這個記憶,想起在那輛車後排向他揮手的孩子們,想起那個像農民握犁頭一樣緊握方向盤的父親。

按頭兒的話來說,這是他心裏的陰影。

他沉悶地坐在飛機中部。旁邊的座位上是個美國女人,穿著高跟鞋和尼龍外套。他曾想過讓那個女人帶個信給柏林同事,但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女人也許會認為他是在騷擾她,鬧出的動靜就會全被彼得斯看到。話說回來,那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頭兒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一切本來就是頭兒策劃的。沒有什麽好說的。

他不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結局。頭兒沒有談過這些問題,談的都是些技術問題。

“不要一下子把什麽都告訴他們,要讓他們費點力氣。多用細節問題迷惑他們,給他們留些想象空間,要掌握主動權。要表現得暴躁、固執、不好對付。拼命喝酒,不要在意識形態問題上讓步,對方不會相信你的思想會有什麽轉變。對方的真實意圖就是花錢收買你的情報,他們對雙方的對立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阿歷克,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個急迫的叛逃者。總之,他們會對你的話作出判斷和證實。我們已經打了一些基礎,在很久之前就作了部署,都是些細節問題,很難被查清的問題。你演的是這場好戲中的最後一幕。”

這使他無法拒絕,許多人已經盡力地完成了早期的戰鬥,決戰中出場的人怎麽可以退縮?

“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為了我們的事業,這件事值得去幹,阿歷克。幹下去,那就是我們的偉大勝利。”

他不認為自己能熬過對方的嚴刑拷打。他記得在柯斯勒的一本書中,有一名老革命者被人用火柴燒手指也不屈服的描述。他沒有讀完那本書,但那個情節卻忘不了。

飛機在滕珀爾霍夫機場降落時,天已經快黑了。利瑪斯看著柏林的燈火越來越近,感受到飛機著地的震動,看到昏暗中即將登機檢查的海關和邊防人員。

一時間,利瑪斯有點擔心會在機場碰到熟人認出他。他和彼得斯並肩走在漫長的機場通道中,通過了簡便的海關和邊防檢查,並沒有見到什麽熟面孔。他這才認識到他的這個擔心其實是他的一個希望,希望出點什麽意外能終止他這個不完全自願的行程。

有意思的是,彼得斯現在對他很放心,好像覺得西柏林是個很安全的地方,沒有保持警惕的必要了似的,僅把這裏當做一個去東德的中轉站。

他們穿過候機樓大廳,向主出口走去。彼得斯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一個轉彎領著利瑪斯通過邊門走向外面的停車場。彼得斯在門口的燈下,稍稍猶豫了一下,接著把手上的箱子放在身邊的地上,有意識地把腋下夾著的報紙拿到手中,折疊後放入風衣左邊的口袋。然後再把箱子提起。很快,停車場裏有輛汽車的前燈亮了一下又熄滅了。

“走吧。”彼得斯說著,快步向停車場那邊走去。利瑪斯跟在後面,走得更慢了。他們走到第一排停車位時,一輛停著的奔馳車的後備箱被人從車內打開,後備箱內的燈也亮了起來。彼得斯走在利瑪斯前十米左右,快速走到車邊,低聲和司機說了什麽,接著回頭叫利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