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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訪客,夫人,男的……不,他們沒留下姓名……從國外來,只在這裏停留幾天……他們認識你的丈夫,夫人,移民,他們是,和你一樣……不,他們希望這是一個驚喜,夫人……他們說為你帶來親戚的禮物,夫人……一個秘密,夫人,其中一個很高大、強壯,而且英俊……不……他們改天再來,他們是來談生意的,許多約會,他們說……不,搭出租車,而且叫車子等著——費用喔,想想看!”

歐斯特拉柯娃笑起來,把手放在管理員的臂膀上,好像把她拉進一個大秘密似的,而她那個人猿丈夫正站在一旁,對著她倆吐出香煙和大蒜的氣味。

“聽著,”她說,“請聽我說,皮埃爾先生和夫人。我很清楚他們是什麽人,這些有錢又英俊的訪客。他們是我丈夫不成材的侄子,從馬賽來的,懶惰鬼,浪蕩子。如果他們帶禮物來給我,你可以確定,他們也會要求有張床和像樣的晚餐招待。所以,拜托,告訴他們,我會出國一段時間。我愛他們,但我必須保持寧靜。”

無論那兩個山羊頭裏裝著的是懷疑或失望,歐斯特拉柯娃都用錢打發走他們。現在,她又是獨自一人,手槍掛在脖子上。她在睡椅上舒展身體,擡起臀部到一個勉強可以忍受的姿勢。槍握在手中,指向門口,她可以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有兩雙腳,一雙腳步重,一雙腳步輕。

她喃喃地說:“一個個頭高,一件皮外套……一個個頭胖,一雙灰鞋臟……”

接著是敲門聲,膽怯如孩提時的愛情表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著帶陌生口音的法文,緩慢而典雅,像她丈夫歐斯特拉柯夫一樣,有著相同的溫柔魅力。

“歐斯特拉柯娃夫人,請讓我進去。我是來幫你的。”

歐斯特拉柯娃覺得一切都要結束了,她審慎地扣著已死丈夫那把手槍的扳機,邁著堅定但痛苦的步伐前進,走到門邊。她橫著蟹行前進,腳上沒穿鞋子,而且並不信任那個魚眼窺孔。她絕對不相信那個窺孔只能由裏而外單向窺視。因此,她在房裏迂回前行,希望能避開窺孔的視線。行經歐斯特拉柯夫那張模糊的照片時,她不禁深深怨恨他如此自私地早死,而不能活著保護她。接著她想:不,我已經渡過險境。我有了自己的勇氣。

她的確有勇氣。她正準備作戰,每一分鐘都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分鐘,但痛苦已消失,她的身體已準備好隨時為葛利克曼而戰,一直如此,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能量像援兵馳至般湧入她的四肢。她有葛利克曼在身邊,她無須祈求,就能記起他的力量。她相信這是聖經的旨意,他永不饜足的做愛,都是為了在此刻激勵鼓舞她。她有著歐斯特拉柯夫的平靜與歐斯特拉柯夫的榮譽,她有他的槍。但她奮不顧身、孤注一擲的勇氣,畢竟是她自己所有的,這是一個被激怒、被剝奪而憤恨不已的母親的勇氣。亞莉珊卓!來殺她的人,就是羞辱她秘密生女的那些人,就是殺了歐斯特拉柯夫與葛利克曼的那些人,如果她不能出手制止,他們也會殺了整個可憐的世界。

她只希望在開槍之前能瞄準目標,她知道,只要門還關著,鎖鏈和窺孔還在原處,她就能非常近距離地瞄準——越近瞄準越好,因為她對自己的槍法實在不敢自誇。她把手指放在窺孔上,不讓他們看進屋裏,然後她把眼睛貼近,看他們在哪裏。她首先看到的是她自己的那個笨蛋管理員,靠得非常近,在扭曲的鏡片裏活像個圓滾滾的洋蔥,在樓梯平台瓷磚的光影照耀下,頂著一頭綠色頭發,一個巨大橡膠似的微笑和一個鴨嘴樣的鼻子。歐斯特拉柯娃突然想到,那較輕的腳步聲想必是她——輕快,就像痛苦與快樂,總是與先前或隨後而來的事物息息相關。她看見的第二樣東西,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士,在窺孔的鏡片裏,肥胖得像米其林輪胎的大力士。在她觀察他時,他一本正經地摘掉像屠格涅夫53小說裏提到的草帽,握在身旁,像剛聽到自己的國歌奏起時那樣。她從這個動作推論,這個小個子男士是要告訴她,他知道她很害怕,也知道被蓋住的臉孔是她最害怕的,因此,露出臉來,也是一種表達善意的方式。

他的靜默與莊重,有一種忠實順從的味道,就像他的聲音,讓她再次聯想起歐斯特拉柯夫;窺孔的鏡片或許讓他看起來像只青蛙,但無法扭曲他的舉止。他的眼鏡也讓她想起歐斯特拉柯夫,他仰賴眼鏡,一如跛子仰賴拐杖。心臟猛烈跳動,眼光卻依舊冷靜的歐斯特拉柯娃,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但她仍然把槍抵在門上,手扣在扳機上,考慮著是否該在此時此刻,隔著門開槍殺他——“替葛利克曼報仇,替歐斯特拉柯夫報仇,替亞莉珊卓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