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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六十碼外,停下快艇。他向後劃動,看著史邁利。史邁利把手圈成杯狀,大叫:“我怎麽找他?”

“如果你要找他,就叫他吧。”那老人回答,聲音似未提高。

史邁利回頭面對老船,叫道:“奧圖。”他輕聲地叫,然後稍微提高聲音,但“伊莎朵拉”裏毫無動靜。他查看窗簾。他查看拍打腐朽船身的油漬水浪。他側耳傾聽,認為自己聽到了和柯列茲奇瑪先生夜總會裏相仿的音樂,但那很可能是從另一艘船傳來的回音。華瑟棕色的面孔仍然從快艇上望著他。

“再叫一次。”他喊道,“繼續叫,如果你要找他的話。”

但史邁利卻直覺地抗拒老人的指揮。他可以感覺到他的獨斷,他的輕蔑,而他對這兩者都頗感憤慨。

“他在這裏,還是離開了?”史邁利叫道,“我說,他在這裏嗎?”

那老人一動不動。

“你看見他上岸來嗎?”史邁利堅持追問。

他看見那張棕色的面孔轉過頭,知道老人對著湖水吐了口痰。

“那頭野豬來來去去,”史邁利聽見他說,“我他媽的幹嗎管他?”

“他最後一次來是什麽時候?”

隨著他倆對話的聲音,好幾個人從其他船上探出頭來。他們面無表情地望著史邁利:一個站在碎裂防護堤上的陌生矮胖子。湖岸上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個穿短褲的女孩,一個老女人,兩個衣著類似的金發少年。他們雖然外型互異,卻有相似之處:有著囚犯的外表,遵循著相同的惡法。

“我在找奧圖·萊比錫。”史邁利對著他們喊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拜托,他到哪裏去了?”不遠的一艘船屋上,一個蓄胡子的男人將水桶垂放進湖裏。史邁利的眼睛選定他。“有人來過‘伊莎朵拉’嗎?”他問。

水桶嘩啦嘩啦地裝滿水。蓄胡子的男人拉起水桶,但沒說話。

“你應該去看他的車。”一個女人用刺耳的嗓音從岸上叫道,或許那是個孩子,“他們把車拖到林子裏了。”

林子距湖岸約一百碼,雜生著小樹和樺樹。

“誰做的?”史邁利問,“誰把車拖到那裏去的?”

無論剛才說話的是誰,這次都選擇不再出聲。老人把快艇劃向防護堤。史邁利看著他接近,看著他把船尾靠在防護堤的階梯上。史邁利毫不猶豫地爬上船去。老人在距“伊莎朵拉”船側幾槳之處拉他上艇。老人皺巴巴的嘴唇間夾著一根香煙,和眼睛一樣,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閃爍著非常不自然的邪惡光芒。

“從遠地來?”老人問。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史邁利說。“伊莎朵拉”的梯子上滿是鐵銹與雜草,史邁利登上甲板時,露水濕滑。他找尋著生命的跡象,卻一無所獲。他找尋露水上的足印,徒勞無功。幾條固定的釣魚繩緊緊拴在生銹的欄杆上,垂入水中,但可能已懸在此幾個星期了。他側耳傾聽,又隱隱約約地聽見樂團音樂緩慢的曲調。從岸上傳來?或從遠處?兩者皆非。音樂從他腳底下傳來,仿佛有人正播放三十年代的七十八轉唱片。

他往下看,只見老人斜倚在快艇上,鴨舌帽蓋住眼睛,手跟著音樂打著節拍。他試試艙門,門已上鎖,但看來並不牢固,沒什麽是牢固的。他在甲板上逡巡,找到一支生銹的螺絲起子,充當鐵鍬。他把螺絲起子鉆進縫隙,前後旋轉,然後,出乎意料的,整扇門都掉了下來,門框、鉸鏈、鎖,連同其他的一切,都像爆炸一樣轟然落下,銹蝕的材料掀起一陣紅色煙塵。一只碩大的昆蟲猛然撞上他的臉頰,並怪異地長長叮了他一口,讓他懷疑那是一只蜜蜂。艙房裏一片漆黑,但音樂變得更大聲了。他站在梯子頂端,盡管背後有日光,但底下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他按下電燈開關,壞了。他往回走,對快艇上的老人說:“火柴!”

有那麽一會兒,史邁利幾乎要發脾氣了。那頂鴨舌帽一動也不動,仍未停止指揮。他放聲大叫,這一次,一盒火柴躺在他腳邊。他拿起火柴,走進艙房,點亮一根,看見一架電力耗竭的晶體管收音機,正以僅余的電力播送音樂。在一片狼藉之中,這是惟一保持原貌,惟一維持運作的東西。

火柴燒盡了。他拉開窗簾,但靠岸的那一側沒拉開,然後點亮第二根火柴。他不希望老人看進艙裏。在灰蒙蒙的側光裏,萊比錫竟然像柯列茲奇瑪先生所拍攝的那張照片中的身影一樣可笑。他全身赤裸,躺在他們捆綁他的地方,然而,身旁沒有女郎,也沒有基洛夫。那張斧劈的圖盧茲-洛特雷克面孔,雖然因淤傷而變黑,且嘴裏還塞著幾捆繩索,但仍有棱有角、輪廓分明,如同史邁利記憶中生前的模樣。他們嚴刑拷打他時,一定是利用音樂掩飾噪音的。但他懷疑音樂聲是否足以掩蓋。他繼續盯著收音機作為參考的要點,探查一個必須用耳力與眼力細心追溯的東西,而在火柴熄滅前,是不可能探查完屍體的。日本貨,他注意到。很奇怪。他覺得這實在是太怪異了。技藝精湛的德國人竟然買日本收音機,豈不怪哉。不知道日本人是否會受寵若驚。滿心疑惑的他憤然催促自己,就讓自己全神貫注在高度工業化國家間物品交換的這種有趣經濟現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