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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史邁利對自己的邏輯推理感到滿意,於是小心翼翼地踏過草長沒膝的草地,走向小樹叢。他搜索了半個小時或更久,在草叢和落葉堆中摸索,反復踩踏相同的軌跡,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放棄,又再開始,還要回答過路人從淫穢到極度關心的白癡質問。甚至還有兩位本地的佛教和尚,身罩橘黃長袍,腳蹬系帶靴子,頭戴編織帽,動手提供協助。史邁利謙和有禮地婉謝。他找到兩個壞掉的風箏,許多可口可樂罐子。他找到一些印有女性胴體的碎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從雜志上撕下來的。他找到一只舊的慢跑鞋,黑色的,但有一些燒灼的白痕。他找到四個啤酒瓶,空的,還有四個空煙盒,但太潮濕也太舊,所以只瞧一眼,他就排除它們。在一根樹枝斜斜地從母幹岔出之處,有著第五個煙盒——或者也許是第十個——而且不是空的;一包相對而言比較幹燥的高盧牌凱帕羅,有濾嘴,且是免稅品,高踞枝上。史邁利像采摘禁果一般伸手去取,但它也像禁果一般采摘不到。他跳起來夠,卻覺得背部撕扯開來。事後,肌肉組織明顯的撕裂拉傷,讓他痛苦了好些天。他大聲罵道“該死”,揉著背,很可能就像歐斯特拉柯娃一樣。兩個正要去上班的打字員,咯咯笑著安慰他。他找到一根棍子,把那盒煙弄下來,打開它。裏面還有四根煙。

在那四根煙後面,藏著半根煙,用玻璃紙保護著,他辨識出某種東西,但卻不敢用他潮濕且顫抖的手指去碰。他甚至不敢對這東西有所打算,直到離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咯咯笑的打字員與佛教和尚無心踐踏的瓦拉狄米爾陳屍之處。

他們有了一件,我有了另一件,他想。我和兇手分享了老人的遺產。

無視來往的人車,他順著狹窄的人行道走下山丘,直到南端綠園,希望找到可以喝杯茶的咖啡館。發現沒有咖啡館這麽早開門,他便坐在一間電影院對街的長椅上,對著大理石噴泉與紅色電話亭發呆。電話有兩部,一部比較臟。天空飄起了溫暖的毛毛雨,幾個店家開始拉低雨篷,一家熟食鋪正運送面包。他縮起肩膀坐著,每一轉頭,淋濕了的風衣衣領就刺痛他沒刮胡子的兩頰。“看在上帝的分上,哀悼吧!”安恩有一次曾對史邁利暴跳如雷,因為他在面對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時漠然冷靜。“如果你不為死去的人悲傷,又如何能愛活著的人呢?”坐在長椅上考慮下一步的當下,史邁利很想告訴她當時他無以言對的回答。“你錯了。”他心神狂亂,“我真心誠意地哀悼死者,還有瓦拉狄米爾,此時此刻,非常深沉的。”愛活著的人,有時候反而是個問題。

他試著電話,第二部是好的。奇跡似的,不僅S到Z的電話名錄完好無缺,更神奇的是,北區伊斯靈頓快穩出租車服務還特別付費刊登龐大的篇幅。他撥了號碼,但電話鈴響時,他卻有些驚慌,怕自己忘了瓦拉狄米爾口袋中那張收據上的簽名。他掛掉電話,收回他的兩便士。蘭安?蘭恩?他再撥一次。

一個單調似吟誦的女聲回答:“快——穩——!貴姓——時間——和地址,請說。”

“我想和蘭伯先生說話,麻煩你,他是你們的司機。”史邁利很有禮貌地說。

“抱——歉,這個電話不能接私人電——話。”她唱道,掛掉電話。

他撥第三次。這不是私人電話,他怒氣沖沖地說,對自己的立場更有信心。他要蘭伯先生來載他,只要蘭伯先生,不要別人。“告訴他是長途車。到斯特拉福28。”——信手挑了一個城鎮——“告訴他我要到斯特拉福。”她堅持一定要有名字。“桑普森”他回答說,中間有個P的Sampson。

他回到長椅上繼續等待。

打電話給拉康?為了什麽?趕回家,打開香煙盒,找出藏在裏面的珍貴的東西。這是瓦拉狄米爾首先丟掉的東西,他想:在間諜這一行,我們會先放棄我們最愛的東西。畢竟我還是占了上風。一對老夫婦在他對面坐下。先生戴著僵硬的漢堡帽,用一只錫哨吹著戰爭曲調。太太對著過路人露出空洞的微笑。史邁利避開她的目光,記起那個從巴黎寄來的棕色信封,拆開來,期望什麽呢?或許是一張賬單,這位老兄過去生活的舊債。或許是移民們像寄聖誕卡般寄給彼此的循環式戰爭標語。但這不是賬單,也不是傳單,是一封私人的信,一個請求,非常特別的一種請求。沒有簽名,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用法文手寫,寫得很快。史邁利讀了一次,正讀第二次時,一輛福特柯蒂納轎車駛了過來,一個穿著套頭馬球衫的年輕男子駕車,在戲院門口煞車停了下來。史邁利把信放回口袋裏,過街朝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