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3/5頁)

這個問題猶在史邁利耳際回蕩,他們就已抵達屍體旁邊。在塑料布的覆蓋下,那具屍體宛如胎兒。

但是,經過了這個早晨,史邁利不再袖手旁觀。相反的,他將腳上那雙浸濕了的鞋子盡量踏在正確的位置,試圖模仿出老人可能有過的動作。史邁利緩慢的動作和非常專注的表情,看在兩個遛著亞爾薩斯狼狗的褲裝女士眼裏,活像在演練某種新風行的中國武術。她們一定認為他瘋了。

首先,他把兩腳張開,朝向山坡下方。接著,他左腳往前,轉動右腳,直到腳趾指向一叢幼小樹林。在這樣的動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著移動,直覺告訴他,瓦拉狄米爾很可能就在此刻將手杖轉交到左手。但為什麽?如同督察長所問的,為何要換手呢?為什麽,在攸關生死的關頭,為何還要鄭重其事地將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呢?當然不是為了自我防衛——因為,就史邁利記憶所及,他是個慣用右手的人。為了自我防衛,他只會把手杖握得更緊。或用雙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難道是為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麽?

此時史邁利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頭,看見兩個穿著鮮艷運動上衣的小男孩,停下來看這個戴眼鏡的矮胖老頭踏著古怪的步伐。他裝出校長的模樣,瞪著他們。他們慌忙溜走。

空出右手來做什麽?史邁利再次問自己。為什麽在片刻之後又開始奔跑?

瓦拉狄米爾向右轉,史邁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動作。瓦拉狄米爾向右轉。他面對樹叢,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麽一會兒,根據督察長的說法,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他又開始奔跑。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想,盯著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風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爾的口袋也是空的。

他是想寫下信息,或許?他嘲笑自己這個注定無法成立的理論。寫下信息,用粉筆,例如?他是否認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筆寫下名字,或在什麽地方留下記號呢?但寫在哪裏呢?當然不會是在濕漉漉的樹幹上。不在泥土、不在落葉、不在草地!環顧四周,史邁利了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獨特之處。這裏,幾乎在兩棵樹之間,極靠林陰大道的邊緣,正是霧氣轉為最濃之處,他幾乎隱蔽在視線之外。林陰大道向下延伸,然後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陰大道同時也是彎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兩邊高處下望的視線都被樹幹和茂密的小樹叢遮斷。在瓦拉狄米爾最後的狂亂路程——這條他熟知也記得用來進行相同會晤的路徑——這就是重點,史邁利欣喜地發現,這個奔跑逃脫的人站在此處,無論是前方或背後的人都看不見他。

而他停了下來。

空出右手。

把手放進——假設說——他的口袋。

拿心臟病藥片嗎?不,就像黃色粉筆與火柴一樣,藥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裏。

是要拿——假設說——屍體被發現時已不在口袋裏的某樣東西。

那麽又是什麽呢?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那麽,也許他會見我……葛利戈裏找麥斯,我有事要找他,請……

證據。證據太過珍貴,不能郵寄。他帶著東西。兩樣東西。不只在他腦袋裏,而且在他的口袋裏。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規則。從將軍棄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邁利自己和他的現場項目官員就把這些規則深深灌輸進他心中。史邁利覺得有一種如同惡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規則規定,如果你身上帶著某種消息,你也必須帶著毀棄消息的方法!無論是經過偽裝或藏匿——微縮文件,秘密文字,未沖洗的底片,還有成千上萬種危險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還是一個最輕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拋棄時又最不引人疑竇的物體。

例如裝滿藥片的藥瓶,他想,就很有可能。例如火柴盒。

一盒用過的天鵝牌火柴,大衣左口袋,他記得。老煙槍的火柴,值得注意。

而在安全公寓,他憐憫地想——他努力壓抑自己,不下最後斷言——桌上有一包香煙等著他,那是瓦拉狄米爾最愛的牌子。同時,在西河苑,食品櫃上有九包高盧牌凱帕羅煙。十包少了一包。

但他的口袋裏沒有半根煙。沒有半根,就像那位好督察長說的,他身上沒有半根煙。或者,是他們發現屍體時沒有香煙,換句話說。

所以前提是什麽,喬治?史邁利模仿拉康問自己——拉康頤指氣使的手指控訴似的在他完好無缺的臉孔前揮舞——前提呢?前提就是如此,奧立佛,一個抽煙的人,一個老煙槍,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出門赴一個秘密約會,帶著火柴,卻口袋空空沒帶半根煙,雖然他明明有一整條煙。因此若不是被暗殺者發現了之後拿走——瓦拉狄米爾所說的證據,或許不止一項的證據,就是——就是什麽呢?否則就是瓦拉狄米爾及時把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及時把右手放進口袋裏。把東西拿出來,當然也是及時,趁他站在視線看不到之處。然後丟掉,依據莫斯科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