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艾爾薩·芬南(第2/3頁)

“至於說遭受了喪夫之痛,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但你要知道,史邁利先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除了一支牙刷,什麽都沒有,所以我也不太習慣擁有些什麽,即便結婚已經八年了,還是老樣子。再說,我也有過這種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經歷。”

她沖著他擺了擺腦袋,示意他可以坐下來,她還用一個古怪過時的動作把裙子攏到身下,坐到了他的對面。會客廳裏非常冷。史邁利琢磨著是否應該開口說話;他不敢直視她,而是躲躲閃閃地窺視前方,一個勁兒地想搞懂艾爾薩·芬南這張疲勞困頓、飽經滄桑的臉上隱含了什麽意思。時間似乎過了很久,然後她又開口了。

“你說他給你的印象挺好的。但你很顯然沒有給他這種感覺。”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你先生的遺書,但我已經聽說他寫了些什麽內容。”史邁利皮膚松弛的臉這會兒滿是誠懇地朝著她了。“這實在非常沒有道理。我實際上已經告訴他……我們不會再糾纏這件事了。”

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聽著。他還能說什麽呢:“把你先生給害死了,我真的很抱歉,芬南太太,但我只不過是在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天呐,這是對誰做的本分工作啊?)他二十四年前在牛津加入共產黨,他近來所受的提拔讓他能夠接觸更高級的機密信息。一些愛管閑事的人給我們寫了一封匿名信,我們沒別的選擇,只能去著手調查。而這個調查導致你先生產生抑郁情緒,最後引發了自殺。”這些話他一句也沒說。

“這就是一場遊戲,”她突然開口了,“一個平衡意識形態的愚蠢把戲;這跟他或者別的人都沒有什麽關系。你怎麽就非要攪和到我們頭上來呢?回你的白廳24去,多找幾個間諜,從頭再搞唄。”她停了下來,除了深色的眼睛裏燃燒著一團火,再無別的情感流露出來。“這是折磨你的一個老毛病,史邁利先生。”她從盒子裏抽出一根煙,繼續說下去。“而我呢,這樣的受害者見過很多。思想跟肉體分開;思考東西不聯系實際,光是統治著自己的文件世界,然後冷血地用這些文件毀掉別人。不過,有時候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之間的紛爭還沒有結束;這些文件自己長出了頭,長出了胳膊和腿,這時候可就糟糕了,對吧?那些名字本身不但有家庭,有自己的記錄,還有動機去解釋那些可悲可嘆的档案和子虛烏有的罪名。真要等到那一刻來臨,我會為你感到難過的。”她又停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繼續說下去:“就跟國家和人民的關系一樣。國家也是個夢,象征空無一物,它就是一個虛空,一個沒有軀殼的思想,一個跟天上雲朵在玩耍的遊戲。但國家挑起戰爭,囚禁人民,沒錯吧?在各種教條裏做著美夢——多麽齊整啊!我先生跟我現在可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是吧?”她定定地看著他。她的口音這會兒更加明顯了。

“你們把自己歸結到國家那邊,史邁利先生。你們在真正的民眾當中沒地方立足。你們從天上扔了枚炸彈下來,但不要到這裏來看有多少人在流血,聽有多少人在叫喊。”

她並沒有提高聲音,只是看著他的上方,然後讓視線移到遠處。

“你看起來挺吃驚的。我想,照理說我應該哭哭啼啼才對。但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史邁利先生——從我那些不幸中生出的孩子已經死了。謝謝你到這兒來,史邁利先生。你可以回去了,現在就請便吧——你在這兒什麽也做不了。”

他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粗短的雙手正搭在膝蓋上相互盤弄。他看起來憂心不已而又一本正經,就跟個雜貨商板起面孔教訓人似的。他的臉煞白煞白的,兩側太陽穴與上唇因汗濕而閃閃發光。只有他的眼底有點顏色:淡紫色的半月形被他粗厚的鏡框一分為二。

“呃,芬南太太,那次面談基本上就是例行公事。我覺得你先生對此還是挺樂意的,知道雨過天晴之後他心情很好。”

“你怎麽能夠說出這種話,你怎麽能夠,現在這……”

“但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我想不明白,我們當時都沒在政府辦公室裏說這件事——我到那兒的時候,看到芬南的辦公室正好位於另外兩個辦公室之間,所以我們就到公園去,最後還去了咖啡館——壓根兒就不像是一次問訊,事情就是這樣。我甚至都跟他說了,不要擔心——我就是這樣跟他說的。我就是不明白那封信——它沒有……”

“跟那封信沒關系,史邁利先生,這不是我在想的東西。我在想的是他跟我說的話。”

“什麽意思?”

“面談之後他情緒非常低落,這是他說給我聽的。星期一那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很沮喪,幾乎連話都說不順,他就這樣癱在椅子上,還得我哄著勸著才上床。我給了他一片鎮靜藥,管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他還在說這件事。這件事已經占據了他所有的心思,直到他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