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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歌德渾然未覺,他坐在一圈好戰的蘇俄聖人的包圍之中: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的銅像正一言不發地把他們的陰郁之色逼射在他身上。

就在這個一切似乎是極其平常的當兒,巴雷突然想起了“斯摩拉”這個詞。它的意思是焦油。在斯莫爾尼這個地方,彼得大帝曾為俄國第一批海軍儲存了焦油。

坐在歌德身旁的那些人看起來都和歌德一樣正常。這天的天氣也許有些陰暗,但是剛露臉的太陽已經行了奇跡。因此,那些好市民們都不約而同地剝了衣服,男孩子們裸露上身,女孩子們則像一枝枝枯萎被扔掉的花朵。一些臃腫的女人穿著絲質胸罩趴臥在歌德前面的草坪上,聽著收音機,嚼著三明治。他們的談笑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到那張凳子邊。巴雷走上去,看著疊起的地圖後面的一些事項。奈德曾經說過,在現場,在這行討厭的行規進行之時,消息來源就是“主角”,由“主角”來決定要會面或是喊停。

巴雷距離他的“主角”有五十碼之遠,但是那條路就像用尺畫線一樣把他倆連在一塊。他走路的速度是太快抑或太慢?一度,他差點和迎面而來的一對遊客撞個正著,接著他差點被從後頭趕上來的遊客推到一旁。如果他沒注意到你,你就再等五分鐘,再試第二次,派迪這樣跟他說過了。他的眼睛瞟過地圖,看見歌德的頭擡了起來,似乎是已察覺到他就在跟前。他看見歌德的兩腮以及深陷的眼窩。然後,他把報紙折了起來,好像是在折露營的人所用的毛毯。他注意到歌德有些笨拙,與他的舉止不太一致。他就像巴雷心中的倒計時,像瑞士城裏的一個時鐘,精準得有些過分:現在,我要擡起蒼白的臉孔。現在,我要用白旗敲打十二下。現在,我要站起來,並且大踏步走開。報紙被折了起來。歌德把它放入口袋,帶著一種老師的姿態看了看他的腕表。之後,他好像是某人發明的一個機械人,步入行人隊伍,大步大步地向著河邊走去。

現在,巴雷的步伐隨著歌德移動了。他的獵物正向一列停放著的汽車走去,巴雷的眼睛和腦子一樣地清醒,跟著他亦步亦趨,也到了那一列車子面前,又看他走到瓦河邊,河水流得很快。河邊的清風吹來,他的夾克立時鼓脹了起來。一艘汽船從河面上駛過,但是船上的遊客鮮少有一絲愉快的表情。又有一艘運煤船駛了過去,從煙囪裏冒出了黑黑的濃煙,映在搖曳的河面上煞是漂亮。歌德斜靠在欄杆上望著河水出神,好像是在計算著河水的流速。巴雷朝他走過去,眼睛瞟過他的地圖快步地往前走。即使當歌德操著那口非常純正的英語,也就是在皮裏德爾基諾的陽台上讓他驚醒的英語,他也沒立時反應過來。

“先生,對不起!我想我們認識。”

但是巴雷起初並沒理會他。因為這個聲音太過緊張,帶著極大的試探性。巴雷繼續看著地圖上的資料。他一定是個探子,巴雷對自己說。要不然,他若不是個賣假藥的,也是一個拉皮條的。

“先生?”歌德重復道,就好像現在變成是他自己不能確定了。

在眼前這個陌生人一再地堅持之下,巴雷終於很不情願地擡起了頭。

“我想,你是斯科特·布萊爾先生,是從英國來的了不起的出版家。”

到了此刻,巴雷終於不能不承認眼前這人說的是對的。他佯裝成懷疑的眼神迅速變成了說不出來的喜悅。於是他伸出了手。

“哦!我該死!”他小聲地說,“感謝上蒼。能在這兒再遇見你真是太好了。我們曾在那一次丟臉的文學聚會上相遇,而咱們倆是惟一清醒的人。你好嗎?”

“噢,我好得很。”歌德費力地想凝聚勇氣,但聽來非常的勉強。巴雷握住他的手,發現它滿是汗水。“我不知道在列寧格勒還有什麽時刻比現在更好的了,巴雷先生。多麽可惜!我今天下午有一個約會。你能陪我走一段嗎?我們可以交換些意見嗎?”他的聲調很不自然地低了下來。“能夠不停地走動,是最安全的。”他解釋道。

他已經抓住巴雷的臂膀,並且拖著他快速沿著堤壩走。他表現出的急迫,使得巴雷的腦子裏不斷地思考著對策。巴雷瞥見這個在他身旁走動的身影,他那蒼白的雙頰,那幾乎把他拖垮了的痛苦、害怕和憂慮。他看見那擔驚受怕的眼神,緊張地瞟著每一張過往行人的臉孔。他惟一的直覺是要保護他,為了歌德,也為了卡佳。

“如果我們能走上半個小時,我們就可以看到那一艘叫做阿芙樂爾的戰艦。革命的發動,就是由它發射空炮彈開始的。但是下一次革命會從巴赫的幾句簡單的樂句發起。是時候了,你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