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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但我很好,什麽都不要。”巴雷回答道。他把自己放松了下來,說話也跟著就沒那麽快,“如果你不要擋住我的陽光,我會更好的。”

“你可要見一見各國人士嗎?包括姑娘。我可以帶你去見識一下真正的蘇聯,別人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喲!”

“老兄,跟你說實話吧!我不相信你這種人會知道真正的蘇聯是什麽樣子。”巴雷說,又回頭去看他的地圖,那個人慢吞吞地走開了。

派迪已經告訴過他,在星期五即使最偉大的科學家都不免從俗一番。他們會把一個星期的工作給結束掉,喝個爛醉。在未來的三天,他們都會長醉不醒。他們會拿自己研究的成果彼此炫耀,交換心得。他們在列寧格勒有的是人會招待他們。招待他們的人會為他們準備很豐盛的大餐,讓他們逍遙自在,達到忘我的地步。如果你的朋友真要見你,這是他能夠脫身的第一個機會。

我的朋友,我那位拉斯科爾尼科夫朋友。不是他的朋友,是我的。如果我放得開的話。

這一個約會的時間已經過了,還有兩個可去。

巴雷站了起來,揉了揉背。他在心裏盤算著,還有時間去繼續他未完成的列寧格勒文學之旅。再度經過涅夫斯基大街,他看到那些風霜滿面的顧客。他在心裏面默禱,希望他們把他當做同種人:“我是你們中間的一分子!我分擔了你們的惶惑!接納我!把我藏起來吧!不要再看我!”他鎮定一下情緒,看看四周,看起來很癡呆,傻乎乎的樣子。

他的後方是喀山天主教堂,前面則是一家書局,這是像巴雷這樣的好出版商所流連忘返的地方。巴雷從窗口看進去,然後再往上看到它頭頂上那個殘破的尖塔,和令人惡心的圓球體。但是他並沒有待太久,因為他怕萬一被樓上編輯室裏的什麽人給認出來。他走進西利亞波娃街,並且進了一家在列寧格勒這個地區算是較大的百貨店。店裏擺設的盡是些“二戰”時期的英國時裝和這個時節派不上用場的毛皮帽子。他大大方方地進了入口處,中指上吊著手提袋,把地圖攤開作掩護。

不要在這裏,他想。看在老天的份上,千萬不要在這兒。找一個隱秘性好的地方吧!拜托!歌德。

“如果他選的是商店,就是算好了要和你在公開場合見面,”派迪說,“他一定會伸出雙手,並且對你喊著:‘斯科特·布萊爾,不會是你吧?’”

第二個十分鐘裏,巴雷的腦子裏空無一物。他先是瞪著地圖,接著又把頭擡了起來,瞪著天花板。他盯著姑娘看,而在列寧格勒夏季裏的一些姑娘也回敬了他的眼神。但是她們那機警的目光並沒有使他更為放心。他又把頭埋到地圖裏去了。汗,像彈珠一樣地滾過他的肋骨。他幻想身上的那只麥克風會短路。他又再度清了一下喉嚨,因為他怕他會說不出話來。但是當他試著要潤濕一下嘴唇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舌頭已經軟了。

十分鐘到了,他又等了十分鐘,因為他認為這是他虧欠人家的,欠卡佳、欠歌德,還有欠他自己。他把地圖折了起來,但是折的方法不對,好在他也並非要折得多好。他把地圖塞到那個華而不實的塑料袋裏。他重新返回人潮當中,結果發現,他已能像別人一樣地走路——不會突然腳步踉蹌,不會筋骨突然噼啪斷裂,倒栽蔥似的跌在柏油路上。

他沿著涅夫斯基大街逛了回去,到達安尼克大橋,找到斯莫爾尼的七路無軌電車,要在列寧格勒的眾間諜們會合之前,趕往那兒赴第三次的約會。

兩個身穿牛仔褲的男孩在他前面等公交車。在他後方,還排有三個包頭巾的婦女。電車來了,男孩們跳了上去,他也跟在他們後頭上了車。那兩個男孩大聲地說著話。有一位老人站了起來讓其中的一位婦女坐下。巴雷腳下一個不穩,幾乎滑倒。他心裏想:我們是善良的一群人。如果能夠就這樣整天待在一塊兒,彼此作伴,那該有多好。一個小男孩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不知道在問他什麽事情。巴雷靈感一來,突然把袖子卷了起來,把派迪送給他的腕表展示給他看。那個男孩研究了一下,嘴裏發出憤怒的吐氣聲。電車叮當一聲,停了下來。

他一定逃避了,當巴雷進入公園時為求安心這樣想著。太陽從雲層裏探出頭來。他倒畏縮了,但是,誰能怪他呢?

但是,就在此時,他看到他了。歌德!卡佳口裏那個偉大的歌德,偉大的思想家和情聖。在你走入碎石路的時候,他會坐在你左邊的第三張板凳上。一個虛無主義者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事情的。

歌德正在讀報紙。他看起來很清醒,但身高好像僅及他原來的一半。不過,他當然還是穿著他那套黑色西裝。在看到眼前的歌德竟是這種樸實平常的樣子之後,巴雷原先消沉的心又開始躍動起來。那一位偉大詩人的陰影消失了。他曾經平滑的臉上現在也刻下了歲月的痕跡。在這位蓄著胡子、坐在公園板凳上呼吸新鮮空氣的俄國人臉上,是看不到活潑兩個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