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光榮洞(第2/5頁)

“是通風管,”岡特低聲說,“是從通風管傳來的。”

“閉嘴。”

“穩健,”他們聽到萊爾懶洋洋地糾正那女孩的聲音。“穩健要好得多。把清醒改為穩健好嗎,親愛的?我不想讓他們以為我們要借酒澆愁。”

女孩咯咯笑了出來。

他們一定已經走到地下室,因為一個用磚封了起來的門洞擋在他們前面,一些濕灰泥塊散落在油地毯上。一個湊合的告示板在宣傳一些已經消失了的娛樂活動:大使館劇社將要公演果戈裏的《欽差大臣》。一個盛大的英聯邦兒童聯歡會將在大使官邸舉行,報名者請於12月10日前把姓名連同任何特殊的膳食要求交給大使私人助理室。告示上標示的年份是1954年,簽署的人是黑廷。

有片刻時間,特納需要與錯亂的時空感搏鬥,而且差點輸了。他再一次聽到駁船的聲音和玻璃杯的碰撞聲,聽到煤灰的滑落聲和索具的吱吱聲。他感受到同一種搏動、同一種內在張力從各種聲音的表面跳了出來。

“你怎麽看?”岡特問他。

“我沒有看法。”

頭暈而困惑,特納帶頭走入了最旁邊的一條走道,太陽穴搏動得飛快。

“你氣色不太好,”岡特說,“誰對你下的手?”

他們走進了另一個房間,裏面除一台老車床外別無一物,撒落在車床基座四周的銼屑都已經生銹。遠處的墻壁上有一扇門。特納推開它。有片刻時間,他的沉著不見了:他往後退,發出一聲驚呼。不過那只是錯覺在作祟,讓他嚇一跳的只是那扇高及天花板的新鐵柵門的欄杆,只是一些掛在電線上的工作服,只是濕氣在混凝土上形成的古怪圖案。空氣中混雜著洗衣日和不完全燃料燃燒的刺鼻氣味;火在磚灶口形成一片顫抖的紅光;鐵柵門上閃著一點一點的光點。怕什麽怕,又不是世界末日,他這樣告訴自己,不過是戰爭年頭一班夜間火車:一個擁擠的車廂,而我們全睡著了。循著過道,他走到另一扇門。

那是一扇鋼門,門縫與灰泥密合,就像是一扇位於吃水線之下的防洪門。門框和門楣已經生銹,門上寫著“禁止入內”。這四個大字年深日久,油漆已呈片狀剝落。門左邊的墻漆成白色,而特納看得出來上面有手推車刮過的痕跡。他頭上的燈有鐵絲罩子罩著,在他臉上投下一些黑手指般的陰影。他拼命為保持意識的清醒而戰。包了保護層的水管71沿著天花板蜿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而在鐵柵門後面的鋼爐噴著白色的火花,帶來一些忽明忽暗的小陰影。老天,他心想,這裏的熱能夠推動一艘“伊麗莎白女王號”的了,卻被平白浪費在一家孤零零的夢工廠。

他得與鑰匙搏鬥。他得猛扳幾下門把手,鎖才願意開始轉動。然後突然間,鎖像一根繃斷了的竹竿一樣啪噠一聲,回聲向外傳開,在遙遠的房間造成回響。保佑我,特納在心裏說;上帝,保佑我。別改變我的本性或人生,別改變這地方或移動我正在追隨的道路……

門下面一定有一片粗沙礫,因為它被特納推開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而且開到一半就不動了,特納得用整個身體去頂它,就像要頂上一扇有大水湧入的防洪門。威爾士人岡特則只是站在後面看著,心裏湧起強烈好奇,但又不敢插手。起初,在摸索電燈開關時,特納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接著,一扇布滿蜘蛛網的窗子朦朦朧朧向他顯現。這窗子讓特納害怕,因為他痛恨監獄。而這窗子會讓他聯想到監獄,是因為它開在墻壁高處,像灶口一樣是拱形的,而且裝有鐵欄杆。透過最高一個窗格,特納瞥見停車場的濕礫石。就在他站在那裏,微微搖晃身體的時候,一束汽車大燈的燈光緩緩爬過天花板,就像搜索逃犯的監獄探照燈燈光。接著一陣發動機的咆哮聲響徹整個地下墓穴。窗台上擱著一床軍用毯子,而特納心裏想:哈,你還記得要遮黑窗子,還記得倫敦的燈火管制72。

他的手找到了電燈開關,那是半球形的,像女人的乳房。當他按下開關的時候,它發出砰的一聲,讓特納感覺仿佛有一記拳頭向他全身襲來,而隨著燈一亮,灰塵紛紛從黑色的混凝土上向他翻滾過來。

“他們叫這地方光榮洞。”岡特低聲說。

那輛档案手推車就在書桌旁邊的一個壁凹裏。手推車上層放著档案,下層放著各種大小的文具,全都裝在標準的長信封裏,豎起,隨手就可拿到。在書桌的中央,閱讀燈的旁邊,放著那部失蹤的長滑架打字機,旁邊是三四個錫盒子的荷蘭雪茄。在另一張單獨的桌子上,放著熱水瓶、三軍福利社的杯子、沏茶機和鬧鐘。地上放著小電風扇,它固定瞄準書桌的角度,看來是用來驅散濕氣的。在那張人造皮的新椅子上,放著一個部分由愛克曼小姐繡的靠枕。他一眼就認出這一切,並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只微微點點頭。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幾面墻壁上那些高達天花板的档案櫃,上面整齊排列著一個個細長的档案夾,每個背棱上都有一個鐵環已經生銹的拇指孔。有些档案夾已經發灰發黴,有些則因為潮濕而發皺或彎曲。它們穿著黑戎裝,一排又一排立正著,就像訓練有素的退伍老兵,等著召喚重返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