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2月的續約

到機場接他的是萊爾。萊爾開的是一輛相對於他年紀而言略年輕了一點的跑車,它風馳電掣地在鄉村公路上飛馳。雖然還是相當新的車子,但車身的烤漆在夾道的栗樹中顯得暗沉。時間是早上九點,但街燈還亮著。在他們兩旁,平坦田野上的農舍和新建築繚繞著薄霧,像是被大海拋到岸上的廢船。雨滴刺針般打在面積不大的擋風玻璃上。

“我們在阿德勒飯店給你訂了房間。希望合適。我們不是太知道你們這一類人員的住宿規格。”

“這些海報上說些什麽。”

“啊,我們幾乎已經不再讀它們。統一……與莫斯科結盟……反美……反英。”

“真高興知道我們還在大聯盟裏面。”

“我恐怕你碰上一個地道的波恩天了。有時霧還會再冷一點點,”萊爾繼續歡快地說,“那時我們就會稱之為冬天。有時會溫暖一點,我們就喊它夏天。你知道人們是怎樣形容波恩的嗎?不是下雨就是平交道下陷。當然,兩者經常是同時發生的。被霧封鎖起來的孤島,這就是我們英國大使館的處境。這是個非常形而上的地方,真實相當程度上被夢境取代。我們活在不久的未來與不那麽近的過去之間。我們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在這裏待了一輩子。”

“你一向都有隨從的嗎?”

一輛黑色的“歐寶”跟在他們三十碼後面。它既不加速也不減速。坐前座的是兩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車頭燈亮著。

“他們是保護我們的。至少是這麽說的。我想你聽過我們和西布克龍會面的事吧?”他們向右,“歐寶”跟著右轉。“大使相當火大。但經過漢諾威的暴動後,他們現在當然是振振有詞了:沒有英國人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會是安全的。我們的看法完全不是這樣。不過說不定星期五之後警衛就會撤走。倫敦那邊有什麽新聞?我聽說史蒂德得了利馬的缺。”

“對,我們所有人都很興奮。”

一個黃色路標指出離波恩還有六公裏。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繞遠路。現在進城和出城都很擠,有一些檢查崗哨之類的。”

“我記得你說過卡費爾德對你們沒有影響。”

“我們每個人嘴巴上都是這樣說的。那是我們的宗教。我們被訓練得把卡費爾德視為討厭鬼而不是瘟疫。你會習慣的。對了,布拉德菲爾德有口信要我帶給你。他為不能親自接你感到抱歉,但他目前面對的壓力相當大。”

車子急轉彎轉出大路,在電車軌道上顛了兩三下,開進一條小路。偶爾會有一張海報或一張照片迎他們而來,又快速沒入霧中。

“布拉德菲爾德的口信就是這些?”

“誰知道還有些什麽問題。他想你大概想會先知道這個。掩護,你們是這樣喊的嗎?”

“我也許會這樣喊。”

“我們那位朋友的失蹤現已被普遍注意到,”萊爾繼續以友善的語調說,“這是難以避免的。幸而漢諾威的事件轉移了人們的視線,讓我們來得及修補幾個破洞。對外,勞利的說法是黑廷請了事假。他沒有公布細節,只暗示黑廷碰到一些私人麻煩。資淺人員愛怎樣想就怎樣想:精神崩潰,家庭煩惱;就讓他們造他們的謠去。布拉德菲爾德在今天早上的會議上宣布了他的處理方式,我們全都支持他。至於你……”

“怎樣?”

“我們打算說你是來這裏進行一般性的安全檢查。你覺得怎樣?在這個危機時期,聽起來很有說服力。”

“你跟他熟嗎?”

“黑廷?”

“對,你跟他熟嗎?”

“大概算熟,”萊爾說,在一盞紅綠燈前面停下車來,“但我想應該讓勞利先跟你談談。說說看我們可愛的約克老爺們有什麽新聞?”

“你在說誰?”

“我好抱歉,”萊爾不自在地說,“這是我們這裏給內閣取的稱呼。我真是夠蠢的了。”

他們接近大使館了。當他們往左拐開進大使館的車道時,黑色的“歐寶”從後面慢慢駛過,就像個看著小孩安全過了馬路的老保姆。大堂裏一片混亂。公文信使、記者和警察人擠人。一道橘色的鐵柵欄封住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萊爾快步把特納帶上二樓。值班櫃台一定有人已經打電話向布拉德菲爾德報告了這件事,因為當他們進入他的辦公室時,布拉德菲爾德已經站了起來。

“勞利,這是特納。”萊爾說,就像沒什麽事他可以做似的。離開時他細心地帶上門。

布拉德菲爾德是個結實、自制的人,淺顴骨,保養得很好,不然,以他的年紀,不可能睡那麽少還撐得住。然而,過去二十四小時的緊繃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記號:他眼角處出現了不常看到的細淤痕,臉色蒼白得不自然。他不發一語地打量特納:攥在一只大手裏的帆布袋子,邋裏邋遢的淡黃褐色西裝,不退讓、尊卑不分的五官。有片刻光景,不由自主的怒氣看似就要從布拉德菲爾德身上爆發,讓他慣有的沉著備受威脅。那是一種審美上的憤怒,憤怒為什麽在這個非常時候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刺眼而不協調的人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