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多斯先生與科克先生(第3/5頁)

科克面前的景色對不管有什麽心事的人都不會是怡人的。天氣很糟。一層萊茵區15薄霧像呵在鏡面上的霧氣一樣,籠罩著官僚波恩整個已開發的曠野。一棟棟尚未完工的巨大建築佇立在未耕種的田野上,顯得陰陰郁郁。前頭不遠處就是英國大使館,它坐落在一片褐色的歐石南地面上,燈火通明,宛如蒼茫暮色中的臨時戰地醫院。大鐵柵門處,英國國旗神秘地半降著,在三五個德國警察頭上垂頭喪氣。

選擇波恩作為柏林的候選城市這個決定,本身就是怪異的事,而現在更是成為亂事一樁。大概只有德國人才會把自己的首都擺在使領館的大門口。為了容納大批外交官、政治家和政府雇員的遷入(也是為了把他們保持在一個距離之外),波恩人在城墻的外面建起一整個市郊區。現在壅塞的車流想要通過的,正是這個市郊區的南端。這個市郊區是一個由庸俗高樓和低矮的臨時營房構成的雜燴,沿著一條快速路兩旁向南延伸,幾乎可以通到巴德戈德斯堡那些怡人的礦泉療養地——巴德戈德斯堡過去的主要產業是瓶裝礦泉水,而今則變成是外交。沒錯,一些政府部門是獲準進駐波恩市區;沒錯,一些大使館是落腳在巴德戈德斯堡。盡管如此,聯邦政府本身和90%以上的使節團——更不用說各種遊說團體、報社、政黨、難民組織、德國高官的官邸和無形政府的大本營——都是分布在這條介於科隆主教前駐地與一處萊茵區礦泉區16的維多利亞式別墅間的動脈公路兩邊。

在這個不自然的首都鄉村裏,在這個島國裏——它因為缺乏政治向心力和社會腹地,以至於永遠處於一種過渡狀態——英國大使館是它不可分的一部分。你只要想像一座乏善可陳、隨意延伸的工廠廠房,在它背後漆上一個萊茵河的陰郁天空,加上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納粹建築的味道,再在它後頭的空地上放上兩根供低下階層踢球用的褪色球門柱,那你對英國大使館的模樣就會得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想像。它以一只延伸的肢體抱住過去,用另一只安撫現在,用第三只在萊茵河的濕土裏焦慮地探索,看看裏面埋著什麽可為未來所用的東西。因為是築成於占領政策匆匆收攤之時,英國大使館的樣式精確捕捉住英國人的矛盾心緒:它以一張石頭臉面對著前敵人,以一個灰色微笑向今日的盟友示好。隨著車子開進大使館的鐵柵門,我們看得見,在科克左手邊的是紅十字會的總部,在他右邊是一家奔馳汽車工廠。在他後面,隔著馬路,是社會民主黨的黨部和一個可口可樂的倉庫。英國大使館與這些不相稱的鄰居相隔著一片長條形的荒地:隨處都是裸露的紅褐色土壤,平坦地向著遠處的萊茵河延伸。這片荒地被認為是波恩的城市綠化帶,是當初城市規劃者引以為傲的設計。

大概,總有一天他們會搬到柏林去的。這個可能性甚至在波恩這裏也偶爾會被談及。大概,總有一天,整座灰色的山脈會垮下來,沿著公路一直滑到人去樓空的國會大樓外面的停車場。但在這一天來到以前,這些混凝土的帳篷將會繼續留著,小心翼翼地暫時抗拒夢想,小心翼翼地永遠抗拒現實。它們會留著,繁殖,生長,因為在波恩這裏,進步被移動所取代,而大凡不會生長的東西就會死亡。

把車停好在食堂邊他慣停的位置後,梅多斯例行地繞車子走一圈,拉拉門把是否都已上鎖,檢查車身是否有被砂石打到的刮痕。他打前院走向前門廊時仍然滿腹心事。心裏仍然不快的科克遠遠地走在後面,以至於他到達大門的時候,梅多斯與兩個警衛已經交談了一陣子。

“那你又是誰?”那個中士問道。

“档案庫的梅多斯。他是為我工作的。”梅多斯想要瞄一瞄中士手上的出入名冊,但中士卻把本子靠到身體上。“他昨天請病假了,所以我想看看他好了沒有。”

“那他又怎麽會在一樓工作?”

“他在一樓有個房間。他有兩件工作。兩種不同的職務。一種跟我做,一種在一樓做。”

“沒有。”那中士說,又看了出入冊一眼。一群女打字員輕快地走上他們背後的台階——她們的裙子短得逼近大使夫人所容許的極限。

梅多斯猶豫了一下,仍然不願相信警衛的話。“那你是說他沒來上班?”語氣像是渴望對方否定他的說法。

“我就是這個意思。他沒有來。他不在這裏,可以了嗎?”

梅多斯和科克尾隨那些女子走入大堂。走到地下室入口柵欄旁邊的時候,科克拉住梅多斯的手臂,把他拉到一個暗處。

“怎麽回事,阿瑟?你擔心的是什麽事?不只是那些搞丟的档案對不對?什麽事讓你慌裏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