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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敢出巨資跟我打賭,受先母血統的影響,我會從骨子裏相信征兆、占蔔、迷信、巫師之類,但我不信。事實上,我走近漢娜的整個過程中都出現了許多明顯的征兆,我要是留心的話本可以察覺到的,但我沒有。

就在那個倒黴的周五之前的周一傍晚,我記得,出現了第一個征兆。當時我在巴特西公園路一家名為“貝拉·維斯特餐廳”的小飯店裏,獨自一人吃著經過回收處理的環保食品意大利塞肉通心粉,喝著意大利蓋恩卡婁公司生產的高濃度基安蒂紅葡萄酒,但沒什麽胃口。為了提高自我修養,我身上正帶著一本平裝本的安東尼亞·弗雷澤的著作《克倫威爾,我們的領袖》。英國歷史是我知識庫裏的一大弱點,在安德森先生的親切指導下我正努力彌補。他在英倫三島歷史方面是一名有影響的學者。餐廳裏空蕩蕩的,只有兩桌人在吃飯。人多的一桌在側廳裏,他們是外地人,嘰嘰喳喳的。人少的一桌專為等愛的人而設,今晚卻坐著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紳士,大概是一名退了休的專業人員,身材矮小,而且我注意到他的鞋子擦得鋥亮。自從進入聖心避難所學校以來,我就很尊重鞋子總是擦得亮亮的那類人。

我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吃這樣的通心粉。那天是我與佩內洛普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我很早就回到家中準備她最喜歡吃的飯菜:一道酒燜仔雞,一瓶最上等的法國勃艮第紅葡萄酒,以及一份在本地熟食店買的、已經切好的法國布裏白乳酪。她打電話給我,說一名足球名星的私人生活出現危機,她正在采訪,不到半夜回不來。當時我已經用酒燜好了雞排,對記者們變幻莫測的行為也已經習以為常,但我知道她所謂的“采訪現場”就是與相好媾和交歡的地方。我當時的反應後來想起來連自己都吃驚。

我沒有尖叫。我不是遇事會尖叫的那種人。我是一個冷靜、已被同化的淺粽色皮膚的英國人。我要比同化我的英國人還要內斂得多。我輕輕地放下話筒,想也不想就把雞排、乳酪跟去了皮的土豆扔進垃圾處理器,手指按到“沖洗”按鈕上,一直按著,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按了多久,但即使那只雞還會反抗都沒必要那麽久。我清醒過來時,意識到自己正輕快地沿著威爾士王子大道往西走去,夾克口袋裏就塞著那本《克倫威爾,我們的領袖》。

貝拉·維斯特餐廳的那張大橢圓餐桌上坐著三對夫婦。男的長得都很健壯,穿著運動夾克,妻子們也一樣壯,顯然,他們過慣了好日子。有意無意間,我很快就了解到,他們來自小鎮裏克曼沃斯,他們稱之為“裏基”。他們來巴特西公園參加一場名為“天皇”的日場演唱會。他們中說話最大聲的是一個女的,她覺得這場演出不怎麽樣。她說她從不喜歡日本人,在她看來,日本人並不會因為唱歌而變好。她一個人狂侃,想到什麽話題就說上一番。有時候,她得停下來想一下要說什麽,就“呃”幾聲再接著說。但她其實不必擔心,因為其他人沒那個膽子打斷她。她氣不喘,調不變,一口氣從“天皇”演唱會說到她最近做的手術上。給她做手術的那個婦科醫生把手術搞砸了,但沒關系,對方是她的密友,她已經決定不起訴他了。她又馬不停蹄地從手術說到她的女婿,一個藝術家,那人讓她很不滿意,是她所認識的人中最懶的一個。她還發表了其他看法,意見都很強烈,她的那些觀點對於我並不陌生。她說這些時就像是扯著喉嚨在喊一樣。那位鞋子擦得鋥亮的小個子紳士本來在看《每日電訊報》,猛地把攤開的報紙合了起來,縱向對折,用它拍起桌子,啪,砰,啪,然後又多拍一下想看看別人有無反應。

“我有話要說。”他對著空氣挑釁似地宣布道,“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這是在闡述其個人原則,向他自己而不是別人。

說完,他走向那三個健壯男人中個子最大的一個。貝拉·維斯特餐廳是一家意大利式餐廳,地板是水磨石的,沒有窗簾,抹灰頂棚又矮又亮。那桌人即使沒聽見他的聲明,至少也應當聽見他走路時那雙鋥亮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發出的“砰砰”聲,但那個唱主角的婦女正向大家大講她對現代雕塑的看法,在她眼裏,它們毫無價值。那個小個子紳士連喊了好幾聲“先生!”才讓那桌人注意到他。

“先生!”他又叫了一聲,禮貌而又嚴厲地對那位“桌長”說道,“我來這裏是要用餐讀報的,”——他像舉起狗咬膠之類的法庭證據似的舉起報紙——“但事與願違,我居然飽受洪浪般的對話噪音侵擾,這麽吵鬧、瑣碎、刺耳,結果我——嗯——”——他用“嗯”對那桌人開始注意他講話表示感謝——“而且這其中還有一個聲音,先生,比其他聲音都要吵。我不想指責你們,我是紳士。但是,先生,我請求你們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