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徐向壁 一

徐向北當然知道徐向璧在勾引他老婆。都是他自己慫恿的麽。他要再狂些,很可以說是他自己設計的。事實上,一切都發生在他眼前。

他到底決定讓徐向璧走進自己家門,來來回回考慮過不知多少趟。他一心一意想讓老婆過好日子,那回膽囊炎開刀,半夜裏從麻醉中蘇醒過來,看到她支著下巴坐在床邊,使勁睜著眼皮,一面孔疲憊。那句話當時就脫口而出:

“我一定要讓你過上最開心的日子。”

可開心日子哪能說來就來。關鍵是手頭緊。他一個中學總務處職工,能有多少閑錢閑心拿來逗老婆開心?他跟美術組老範有交情。老範那兒有一套《金瓶梅》,十本,裝在木盒裏,他一本本借來看。王婆那套五字訣,“潘驢鄧小閑”,他能占到哪一項?

徐向北覺得,他有他的問題,可他老婆也有她自己的問題。從她那頭說,也許都怪那名字。孟悠。真不知道她爹是怎麽想的。巧不巧起這麽個名字,純粹是不著調,純粹是個馬馬虎虎的定義,存心是在匆匆給她的整個人生下結論。難道真想讓她一輩子夢遊去?

她就是那種——好好走在平地上會摔個大跟鬥的女人。她至少有一半人(肯定不是較小的那一半)生活在另一個宇宙。她整個人,好比說,就是努力想從她置身其中的那個狹窄時空跳出去,不管是那個一米六稍多點、苗條、乖巧、器官精致的身體,還是她從小到大住的石庫門底樓廂房。那些缺乏想象空間的弄堂,小學語文教師辦公室裏的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還有她和徐向北婚後棲身其中的那間火柴盒,那些單調的、按部就班的夜晚。

就好像,她身體裏最輕盈的那部分的確已跳出去,可比較沉重的那部分卻只能認命。

蕓蕓眾生,這種狀態其實於人無害。頂多是她獨自發愣時,別人要把一句話翻過來倒過去說好幾遍,她才能聽明白。可跟她身邊的人,尤其是跟她最親密的人,問題就會很大。很大很大。

它會逼得人家跟她一起往外跳,跳不出去也得跳。或者假裝跳出去。徐向北過好久才有點明白過來,泯然眾人,他獨得青睞,自己這個異鄉人身份是占便宜的。滾滾而出的兒化音啦,國字大白臉啦,一米八的大高個啦,在她最初的潛意識裏,這些東西可能暗示著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還有她一直以為他想必會有的爽朗脾氣。他確實有,本來有。可後來——

後來不知怎麽搞的,他覺得自己越長越奇怪,越長越幹癟。肩膀在往裏縮,腰背漸漸佝僂,臉越來越黑,皮越來越松,法令紋扯在臉頰上,那張大臉變得像是放隔夜的白面饅頭,水泡過,風吹過,如今幹裂著,變形變得認不出算是哪種江南點心。口音也變得南不南,北不北,北京話往南湊,上海話往北湊,兩下一匯合,有點像是在本地吃不大開的江北口音。

他自己心裏很明白,那都是因為他的精氣神,都跟著老婆跳啊跳啊往外跳,那麽多年跳下來,還能剩下點什麽?夫妻二人,也就剩下看電影的時候有商有量,爭搶大部頭小說第一卷時吵吵鬧鬧,除此之外都懶得對話。

徐向璧的事,他記得三五年前就告訴過孟悠。雖然當時向北自己都弄不清他在哪,他在幹什麽。當時兩人才剛認識——幸虧他一眼就看上她,早早拽她脫離那小圈子。不是潔身自好,也不是腦子好,有預見。純粹是先下手為強。他倆迅速發展到談婚論嫁時,消息傳來說那幫人全給公安抓去,因為開黑燈舞會。他們1983年結的婚。別人進班房,他們進新房。

那陣子“國泰”在放《黑郁金香》。孟悠對阿蘭·德龍的面孔頓時著迷。童自榮那嗓音她也很迷。她對身世之謎啊,失散的雙胞胎啊,這種離奇的事兒特別感興趣。

“比《鐵面人》好看。”她下結論。

那晚在襄陽公園長條椅上,他說他有個孿生弟弟。

“不見啦?怎麽可能?講給我聽——”

確實說來話長。何況那個時候,他能講清楚的事實不多。有多少是記憶?有多少是幻覺?想象?你們知道,這就是話趕話——你說到一件事,就拉出另外一件事。一個小小的細節,又會蔓延開來,變成另一個復雜的故事。故事——是的,日久天長,他這個孿生弟弟的故事漸漸變成他們夫妻倆之間的一档固定節目。有時候,報紙第四版社會新聞欄的一則小故事會重新勾起他的記憶,有時候是一封來信……

偶爾,他會有那麽一種感覺……好像說,這個在他頭腦中模模糊糊的孿生弟弟的形象,由於他的敘述,變得越來越清晰。某種意義上,這個弟弟變成他的理想,他的寄托,變得好像是他自己——他身上最好的那部分,他身上最輕盈的那部分,他那尚未被人發現、尚未被他自己的老婆發現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