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二十五

第二次爆炸最終被認定為一起事故,犯人交代後,林少佐當即檢查物證,卻發生意外爆炸。林少佐當場斃命,熱水瓶爆炸時,幾乎貼到他臉上,審訊桌炸得粉碎,紙屑和碎布料與無法辨識出部位的肉塊粘在一起,幾分鐘後就幹結。

我被震暈了,因為迅速滾成一團縮到墻角,只受了一點輕微皮肉傷。十多天後傷愈出院,恰好躲開那場事後調查。

爆炸全程被人照了相,占滿當晚各家報紙版面,第二天更多。有一位站在對面樓頂天台上的記者不知是不是被爆炸閃光嚇到,居然在爆炸瞬間同步按下快門,他拍到了玻璃窗粉碎四濺的畫面,整片玻璃鼓成弧面,像水花一般散裂。這幅照片後來被人傳到紐約,刊登在《時代周刊》上。很多年以後,我在一本攝影畫報上看到過一幅類似的照片,懷疑可能就是它。但我不是內行,無法確定。何況從那以後這種高速攝影的照片也越來越多了,我總覺得那些可能都是學了它的拍攝方法。

先前的調查沒有發現熱水瓶這個關鍵因素。後來,日本滬西憲兵隊把責任推在公共租界巡捕房頭上,因為他們最早到達現場。憲兵隊說有幾個英國人在移交時故意引發混亂,究其根本原因,當然歸結為巡捕房那位日籍副總監無能,沒有將捕隊牢牢控制在手——那本來是將他從東京警視廳特高課調來最主要的任務。

特工總部的人因為從一開始就是被懷疑的對象,全都被看管,後來倒避免了被日本軍方追究責任。當然,前提是那些審訊筆錄永遠不要讓他們看到。如果他們發現鮑天嘯在二次爆炸中起的作用,肯定要繼續追查下去,封鎖和懲罰也會無休無止繼續下去。他們也許還會把視線轉到我頭上。事情就那麽不了了之,日本人甚至忘記了對公寓居民再加懲罰,可能跟報紙報道有關,或者是因為新政府剛成立,氣氛需要祥和。

因為接連發生爆炸事件,修造特工總部(也就是眾所周知的76號)的進度加快了,不久我們就搬了進去。

我自己倒很想盡快把整個事情忘掉。你們這些喜歡讀小說的人,可能會覺得那是想要擺脫內疚,一種心理反應,他們是那樣說的吧?那樣就有點小看我,雖然當了漢奸,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鮑天嘯救了我。或者更符合實際情況一些,在關鍵時刻,鮑天嘯把我給放生了。他是英雄豪傑,敢做敢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起了這麽個念頭,把自己送到林少佐的刑訊室裏,不管你如何疑惑不解,最後他給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答案,一件壯舉。

我意思是說,我寧可把這件事放在內心深處,有朝一日再把它說出來。

可是有人不允許我保守秘密。我那些在重慶的老同事安排了一次邂逅。他們在街上攔住我,把我拉到錦江川菜館。他們不是來對我說大道理,他們是來送一份保險的,他們說。我可以繼續當我的漢奸,只要我接受了他們送給我的那個密碼本,一種工作關系就算確定了,我也就能得到一種將來一定有機會兌現的保險。

我用筷子搛起一粒陳皮牛肉,稍微猶豫了一下。這個時候日本人還沒有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還沒有爆發。汪政府中人還躊躇滿志,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要給自己找一條退路。而且,因為南京中央儲備銀行“中儲券”發行不順利,跟軍統正打得不可開交。兩方面今天你槍殺兩個錢業大亨,明天他朝銀行扔一顆炸彈。

不知道出於怎樣一種沖動,我到底接受了他們那種安排。人總是要想想退路。我可以向別人說大話,說那都是因為鮑天嘯的壯舉感召了我。但獨自面對自己,這麽說就沒有必要了。

我根本沒有提到鮑天嘯,是他們自己說起他的。

幾句話過後,我發現他們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是偶然興起。我漸漸意識到,他們此來可能就是想打聽甜蜜公寓二次爆炸的內幕。出於首度正式合作務必誠懇的做人原則,我基本上把一切都如實告訴了他們。客觀地說,有誇大其詞之處,也頂多是將事件進程中相關人物的心態情狀,尤其是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稍作調整。我敢保證,對於事實本身未作任何偽飾演繹。

完全沒有想到,在反復確認我對鮑天嘯何以如此作為一無所知的情況之後,他們突然告訴我,鮑天嘯那種做法完全合乎邏輯。說話的那位在這裏稍作停頓,詭秘地笑笑。他說,鮑天嘯是軍統地下抗日武裝行動人員。

那天中午在川菜館,我相信了他們,也認為他們要我對故事情節作些細微改動的要求合情合理。他們說,在設計行動的討論過程中,有一位女同志誤解了鮑天嘯,把謹慎當成膽怯,責備他是懦夫,可能還打了他一個耳光(這個情況他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無論如何,這些事情以後就不要再提了。因為面對艱險,就算是鮑天嘯一時畏懼,那也是人之常情。英雄不拘小節。另外一個人又補充道:知其不可為,而最終為之,那更是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