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徐向壁 二

誰都不知道徐向璧是從哪蹦出來的。有時候他都覺得,壓根就是從孟悠那好胡思亂想的腦袋裏蹦出來的。你說說,她整天就盼著日子過著過著就蹦出點奇跡,這不,奇跡來啦。

信上說,都是他一手制造的假象。二十歲生日那天,他讓人把自己灌醉,農場那幫哥們。半夜醒過來,他忽然換掉個人似的,覺得自己再不能這樣過下去。整個下半夜,他睜著眼睛盤算。淩晨跟著上山伐木的小隊出工——這回本來輪不到他。要往山裏走半天,扛著吃的喝的,連續幹上兩三天,全累趴下才下山。第二天上午九點,在林場深處某個背陰陡坡上,他布設出完美的現場:陡坡邊沿刨出的滑痕,碎土。陡峭山坡外,大林海郁郁蔥蔥,樹頂遮蔽下深不見底,一個天坑。他揀出一件破舊衣服,裹牢大塊土石疙瘩,崆隆隆往坡下扔,伸出腦袋望望,折斷數根樹枝。

嗯,一封信說不到那般詳細,這種種細節徐向璧後來才有機會親口補述。

簡單說,徐向璧偽造事故現場,讓人誤以為他落下峽谷,就此消失,無影無蹤。他計算了一夜,確信這做法一舉兩得。生產現場發生傷亡事故,家裏可以拿筆撫恤金。錢會送到他媽那兒。那一年,爹媽離婚,他和徐向北小哥倆像別的財產那樣一分為二,向北跟著爸爸,他就跟著媽過。從小到大,他還從未給他媽掙過一筆像樣的錢。

最重要的是,他就此可以自由自在,想幹啥就幹啥,沒人管得著他,想去哪去哪,不用晚回農場報到一天就扣掉工分,取消下次休假資格。他準備充分,所欠的僅僅是決心。食物衣服早就藏進山上那間茅棚。錢,那數年積蓄,他一向統統隨身帶。

農場在西南邊陲——信中他語焉不詳告訴向北,後來那幾年,他混在東南亞某個小國,混得不錯。他反復警告徐向北,所有事情都要保密。要保密!向北正念著,水池上涮碗的孟悠說:

“要保密要保密。跟個孩子似的。”

徐向璧在信裏說,絕對絕對不能讓人家知道。從法律角度說徐向璧已是死人,因公犧牲,撫恤金都發過。他沒有戶口,人人都有一個身份,他沒有。

信上雖不說,向北能懂。這事的要害在於,他弟弟想必不止一次偷渡國境線!

“你看,他不肯說,不過他一個失蹤人口,怎麽可能想出國就出國,想回國就回國呢?”

孟悠乍碰上這種事,心怦怦亂跳。自打她生下來,這得算是頭一回。涉及其中的神秘人事,竟然是她小叔子。

“他怎麽不問問你過得好不好,不打聽打聽你有沒孩子?你這弟弟,跟你一點都不親熱——”

向北心裏頭掠過一絲懊惱。不過他什麽話都沒說。

星期天下午,向北不在家。多半是跟樓下那班狐朋狗友一塊,躲哪個陰涼地打牌玩。或者下軍棋,徐向北最喜歡四國大戰,所謂五村第一高手。那是勢弱時敢騙敢蒙,轉強時心狠手辣,精神智慧在棋盤上發揮至極限。往小板凳上一坐,兩條手臂小方桌上那麽一撐,天生那份燕趙豪氣,全耗這上頭。

孟悠在陽台上,把被褥在晾衣竿上掛開。十月好太陽,曬得人發愣。李老頭在樓下拿著喇叭直叫:徐向北電話徐向北電話。半天她才回過神。

“他不在——”

沒多久,向北就鉆進家門。

孟悠看電視,沒理他。美國老片。《金玉盟》。正高潮,男的起身要走,女的雙腿蓋著毯子躺在沙發上。孟悠鼻子又開始發酸。

“我有電話?”

沒聽見。

大聲:“我有電話?”

“你怎麽知道?”

“我——我在樓下打牌,聽見的。我去看看。”

向北又躥出門。

屏幕信號再次變花時,向北回到家裏。

“又花啦。”孟悠沖著他說。向北跑到電視機跟前一陣拍打,圖像漸漸顯露。

“等啥辰光給你換台松下廿吋。”向北咕噥一聲,鬼鬼祟祟到衣櫃裏翻東西。奇怪——接個電話就跟變個人似的,換彩電,氣壯如牛的話就這麽脫口而出。孟悠瞪著他。

向北背著身,撓撓頭,想想不對,又轉過頭對她說:“等有閑錢。”

“嘁,哪會?”

“我出去一趟,見我弟弟。徐向璧到上海來。住在錦江飯店,讓我去見他。”

孟悠忽然興奮:“他怎麽說來就來——”

又一想:“你是他哥哥,他該來見你。”

“他不便到處拋頭露面。你知道。”

走到門口,徐向北又回頭說:

“我這弟弟,也不知在哪兒長大,簡直不像我們家家教出來。他該請你的。”

“我才不去。得他來登門見我呢。”

“行行,我讓他來朝拜您,太後。”

“你們家啥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