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二十二

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疑惑不解,有人提出解釋,形形色色,相互矛盾。為什麽他自己找上門來惹上日本人呢?在他內心深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動機驅使他來當那麽一個告密者呢?有種說法是他要逃債,他被餓著肚子的債主們嚇壞了。善意一些的推測,則是他想用另一種辦法還債。欺騙林少佐,誘使日本憲兵解除封鎖。

可他為什麽要用早已發表在報紙上的小說情節來欺騙日本人呢?他瘋了麽?當然,在那種情況下誰不發瘋呢?所有人都餓瘋了。他可能覺得沒人會想得起來,去看一下幾個月前,一份舊報紙上的一段連載小說吧?誰會在意呢?連他自己都忘記從前寫過什麽,那些東西簡直一文不值。再說那是日本人。

緊接著別人就會說,他無論如何不該把那女人牽扯進來。不管她是不是刺客,都不應該。如果根本就沒有那個女人,那倒是另外一回事——可據門房老錢說,真有個女人跟鮑天嘯牽扯不清呢。難道他是情場失意,圖謀報復?不過這種想法,遭到一致反對。事到如今,誰也不會再那樣小看他了吧?

要我說,單靠事後這一點點道聽途說就想判斷鮑天嘯,理解動機,當然不可能。回想起來,整個事件就像一場戲。封鎖把所有人關在一座舞台上。饑餓和恐懼使他們迅速進入角色。鮑天嘯只是在完成似乎早就派給他的那個戲份。而劇情變化之快,常常讓他做出與他個性完全不相符合的舉動。

林少佐大概就是想得到如此效果。他好像覺得,在什麽地方有個舞台機關,只要他按一下按鈕,布景就自動消失,換上另一台。

憲兵把鮑天嘯架回審訊室前,先澆了他幾桶涼水,身上全濕透了,他在發抖。既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活該他要多吃一點苦頭。

就是它,《孤島遺恨》。林少佐把那疊剪報遞給我,以便整理歸档,最好挑幾個重要段落,翻譯成日語。

“你覺得那是一種巧合麽?”林少佐向躲在屋頂角落裏的某個聽眾提問。一名憲兵拿著拖把進來,把鮑天嘯周圍的地板擦幹。可他剛轉身離開,水又開始往下滴。林少佐耐心地等待著。盯著鮑天嘯,看他慢慢從醉酒狀態中恢復。

林少佐不時地抱起手臂,又放下。抱起時他撓頭、摸下巴、拍拍嘴唇把哈欠打出來,像是在牌桌上作弊。他的耐心快用完了。他把手臂放下來,用手指在牌桌上敲。憲兵心領神會,連忙用拖把吸幹鮑天嘯周圍地面。

水仍在滴,但變得零零星星。林少佐跑到我桌邊,抽出一根煙,塞到鮑天嘯嘴裏,給他點上。

“好吧,”林少佐站在擦幹的地上,對鮑天嘯說,“給我們一個合理解釋。為什麽小說發表兩個月後,手法完全相同的爆炸竟然會發生?為什麽爆炸恰恰發生在你家樓上?”

寫小說時,他並不總是憑空捏造,鮑天嘯解釋說,事實上,小說中爆炸地點,他是按照甜蜜公寓來設計的。假如刺客碰巧讀過小說,碰巧發現小說中場景根本就是甜蜜公寓,而他們的行動對象就住在甜蜜公寓。那麽借鑒就不足為奇。

他凍得發抖,難為想出這套說法。雖然可能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要不然他為什麽會覺得喉嚨發幹呢?他咽下吐沫,聲音很響,喉結驚恐地上下滾動。

給我一杯水吧,想喝水,他懇求著,盡管他身上全是水,仍然想喝水,因為酒喝得太多了。

林少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顯然在讓林少佐得到滿意答復前,一滴水也不會給他。

“那個女人呢,說說女人吧。為了呼應你的小說,刺客們特地派了個女人呢。還特地找一個老熟人,有一次在舞廳裏,你看見她對人開槍呢。”

聲音漸漸增大,如同用旋鈕調試音量,如果要表示高興,到這裏就行。憤怒呢,要響亮一些,如果是憤怒,多轉一圈。

“有兩種假設。”林少佐終於找到合適的嗓音,“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第一種,違抗禁令,買賣糧食。為逃避懲罰,你編造謊話欺騙皇軍。第二種,你直接參與策劃暗殺丁先生。也許正是由你主謀。我覺得無論哪一種,都夠得上槍斃。”

直到日後,當我有時間讀完《孤島遺恨》,終於弄清楚何以林少佐會認定鮑天嘯就是爆炸事件主謀。兩起暗殺,一起在小說裏,另一起幾天前真實發生。它們如出一轍。不單指那些隱喻,你們知道,孤島啦,背叛啦,報仇之類。事實上,所有細節無處不符,如果是兩部小說,簡直就是抄襲。誠然,小說寫得稍微簡單一點,有些地方不清晰。比如女刺客究竟是如何把熱水瓶炸彈送進房間的呢?小說沒有交代。嚴格說起來,有一點小小不同,小說中,女主角自己把熱水瓶送進房間,然後炸彈就爆炸了。女主角是與仇人同歸於盡啦?似乎小說也沒有交代。到最後,爆炸整整寫了一節,大段大段的形容詞和心理描寫,作者替女主角抒發了慷慨赴義那種強烈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