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二十三

接近淩晨,林少佐越發亢奮。通向衛生間的門開著,鮑天嘯蜷縮在地上。相同過程不斷重復。拷打,崩潰,胡言亂語,負責拷打的憲兵已兩次換班。鮑天嘯呢,早已麻木了吧,疼痛有極限,過了線,就不覺得痛了。

他只是覺得渴。每一次開口,總是懇求給他一點水。嘔吐、驚恐、尖叫、呻吟,無休無止地拳打腳踢,永恒地暴露在強烈聚光燈下。他的身體不斷在失去水分。但林少佐仍舊不滿意。

有一度,鮑天嘯想認下欺騙罪名。但皇軍對騙子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們認為,你說得很有道理,林少佐說,可是你沒有說出全部真相。說到違反軍事禁令,偷偷在公寓內交易糧食,林少佐對鮑天嘯說,那可是嚴重罪行。他讓憲兵把何福保帶上來。讓他站在鮑天嘯對面。

林少佐告訴鮑天嘯:“你們違反皇軍封鎖令,私自買賣違禁物資,何先生已交代。這件案子——”

他一邊說話一邊掏出手槍,朝何福保後腦勺開了一槍。

“——就這麽辦吧。”

話音剛落,何福保已倒在衛生間瓷磚地上。槍聲在公寓內引發輕微騷動,有人在睡夢中驚叫,很快就平息。觀眾呢?對面樓上那些觀眾呢?沒有觀眾,現在是深夜。

如果說先前鮑天嘯有某種幻想,覺得自己總可以退到某條底線,承認自己欺騙了他們。覺得這樣就能過關,那他現在也應該清醒認識到,沒有。根本就沒有底線。對於林少佐,殺人十分容易。而對於他,故事必須繼續往下講,直到它完整無缺。

可他被嚇壞了。沒有靈感,找不到合適語調。甚至連說一句整話都覺得困難。他不能不說話,也不能說不,“不知道”或者“真不知道”,“不記得”或者“實在想不起來”,這些話他都不能說。拒絕,哪怕僅僅包含那種意味,都有可能觸發林少佐頭腦中那支手槍的扳機。他垂著頭,蜷縮在椅子上,像個罐頭被壓扁了,孤零零放在那兒,隨時可能被人當成靶子。他臉頰蠕動,喉嚨焦渴,聲音含糊:“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像是他覺得,如果不發出一點聲音,就代表拒絕回答。拒絕回答,那支手槍就會射出子彈。嗚咽聲連綿不絕,越來越低弱,又突然響起,那是因為林少佐突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鮑天嘯又驚到了。

他想喝水,他不敢面對林少佐,把頭轉向我。就好像在那種情況下,我竟有權站起身,替他倒杯水。在聚光燈後那片陰影中,林少佐毫無表情。

“喝水——”鮑天嘯再一次懇求我。

我站起身,不知那樣做,到底對不對?不知林少佐會不會在背後開槍,因為憐憫囚犯是不允許的。

“樓梯上有水。”他絕望地說。

你交代吧,我那語氣簡直是在懇求。昨夜這場戲,讓人心力交瘁,我這個觀眾也受盡折磨。

我回過頭,看看那片陰影。

“說出來吧,丁先生與你無冤無仇,你甚至求過他,為了找工作——”連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麽忽然之間,我想要在觀眾席上站出來,說幾句台詞,幫他轉圜。我疲憊不堪,內心受盡折磨。這出戲他們都快演不下去了,可憐的家夥快要踏上絕路了。

“也許他想為丁先生工作,就是想接近丁先生,找到下手機會。”林少佐從聚光燈背後冷冷地說。

鮑天嘯猛地擡頭,我以為他要喊叫,卻只看到他艱難地動動嘴唇。嘔吐的黏液幹了,變成一片片裂開的灰斑。

“說實話吧。全都說出來。”

林少佐突然站起來,對我說:“很好,馬先生,我把他暫時交給你,繼續審訊。”

淩晨時分,林少佐回憲兵隊休息。汽車引擎聲響起,我遞香煙給鮑天嘯,找來杯子,從墻角取來水瓶。

他看著熱水瓶,搖搖頭:“水涼了。”

真可笑,都這樣了,他還不能將就。

我把熱水瓶放回墻角,到隔壁取來熱水。

“有天晚上,老錢看到有女人進你房間。還有個男人站在樓外。”

他望著墻角的水瓶,注意力好像完全集中在那些數字上,根本沒聽我說話。

“女人打了你,一個耳光。”我提示他。

隔了一會,他說:“老錢看到了?”

想了一想,他又說:“那是另一回事。”

“我沒報告林少佐。你自己說吧。事情到了這地步,你要救自己。爆炸過去那麽久,刺客早跑了,說出來,不算傷天害理。”

“你再想想,寫完小說,有沒有人向你請教過爆炸那些事?”我婉轉地問他。

他長籲一口氣:“我自己把自己繞進死弄堂。何必害別人?”

“為一個女人,值得麽?”

我完全被他弄迷糊了。我認為他說的那些事情全都是子虛烏有,我不相信,同時卻又覺得是有那麽個女人。我看見他為那個女人落淚。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心理,他跑來把她告訴日本人,因為怨恨?那個女人在點燃他的情感後,突然消失了。也許是想求證?就像掐一下大腿,證明自己不是在做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