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歸責 29

法國,巴黎,蒙馬特

早晨的小雨過後,夏普路的台階有些潮濕。莫裏斯·杜蘭德站在台階頂端,揉了揉發疼的腰部,然後沿著蒙馬特狹小的街道七拐八拐地來到拉維尼昂路上的一棟公寓大樓前。他擡頭看了看頂樓的大飄窗,然後低下頭來,看著大樓的門禁對講機。有五個人名整齊地印在對講機上,第六個人名用特殊字體標記了出來:伊夫·莫雷爾。

二十二年前的一個晚上,這個名字掛在巴黎每一位重要的收藏家嘴邊。即便是通常與合法藝術品交易圈子保持適當距離的杜蘭德也忍不住參加了莫雷爾的作品首發會。他的成功近在咫尺。收藏家一致稱贊莫雷爾是天才,有望成為畢加索、馬蒂斯和維亞爾[1]等頂級大師的接班人。首發會當晚,他的所有油畫作品都找到了簽約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切都改變了,萬能的巴黎藝術批評家們有了新的說法。沒錯,他們承認,年輕的莫雷爾的確是一名出色的技師。但他的作品缺乏大膽的元素,缺乏想象力,還缺乏可能最為重要的原創性。幾個小時之內,所有收藏家都取消了訂購。一項即將一飛沖天的事業就這樣狠狠地砸落在地上。

起初,伊夫·莫雷爾很生氣,氣那些惡言相向的批評家,氣那些拒絕展出他作品的畫廊老板。但他最氣的是那些財大氣粗、膽小懦弱的收藏家,氣他們竟然如此容易受他人意見的擺布。“他們就是一群綿羊,”莫雷爾對每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宣布,“一群拿錢撐門面的人,他們恐怕連畫的真假都分不清。”最後,為了證明自己,這位被認為作品缺乏原創性的出色技師選擇當一名藝術贗品師。如今,他的作品被掛在世界各地的別墅莊園裏,連一些小型博物館裏都有他的油畫。他成了富翁——比一些買他的贗品畫的笨蛋還要富有。

莫雷爾從不把他的贗品畫拿到市場上去賣,但他偶爾會從一些喜歡在藝術品交易圈子惡作劇的朋友手裏接一些活兒做。其中一位朋友就是莫裏斯·杜蘭德。多數情況下,杜蘭德找莫雷爾造贗品畫是為了偷天換日——盜竊油畫時,把贗品留在現場,讓畫主認為他心愛的大作仍然安然無恙地掛在原處。實際上,當杜蘭德走進莫雷爾的工作室時,他正要完成一幅莫奈的贗品畫,不久之後,那幅畫就將掛在比利時一座小博物館裏。杜蘭德以贊賞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幅油畫,然後從一個長紙筒裏倒出倫勃朗的肖像畫,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莫雷爾的工作台上。莫雷爾吹了一聲口哨,說:“該死。”

“我完全同意。”

“我猜這是一幅真的倫勃朗?”

杜蘭德點點頭:“不幸的是,彈孔也是真的。”

“上面的汙跡呢?”

“發揮一點想象力,伊夫。”

莫雷爾湊到畫前,用手輕輕地摩擦畫布。“血不是問題。”

“彈孔呢?”

“我要在原畫上貼一塊新的油布,修整一下前額部位,完成之後,再在新油布表面塗一層有色清漆,讓它和周圍的畫布協調一致。”莫雷爾聳聳肩,說,“雖然荷蘭舊時代大師的作品不是我的強項,但我覺得我能修好。”

“要多長時間?”

“幾個星期吧,或許更久一點。”

“我有客戶在等。”

“你不希望客戶看到這個吧。”莫雷爾用指尖碰了碰彈孔,“恐怕我還要重新換襯裏。上一位修復師似乎用了暗布的技術。”

“有什麽不一樣?”

“給油畫換襯裏的時候,我們通常是把膠水塗在整塊畫布的後面。如果用暗布技術的話,膠水就只塗在畫布的邊緣。”

“他為什麽要采用那種技術?”

“很難說。暗布簡單一點,也更快一點。”莫雷爾擡起頭來,聳聳肩,說,“可能他是為了趕工期。”

“你會那種技術嗎?”

“換襯裏?”莫雷爾似乎有一點不服氣,“我所有的贗品畫都要換襯裏,那樣才能讓它們看上去年代更久遠一點。不過你要知道,這也有風險。我以前就毀了一幅塞尚的贗品。”

“怎麽回事?”

“塗太多膠水了,結果全流到畫布上了。”

“這張畫上可別塗太多膠水,伊夫。她已經有不少麻煩了。”

“我只能說,”莫雷爾皺著眉頭說,“我現在就把暗布取下來,這樣你心裏可能舒服一點。不用很長時間,你隨便坐。”

“十二年來我就沒有舒服過。”

“背痛?”

杜蘭德點點頭,在一張沾滿油墨汙漬的扶手椅上坐下。莫德爾把油畫面朝下放在工作台上。他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刀刀尖把暗布的左上角從原畫上挑起來,然後把暗布一點點地掀開。十分鐘後,分離工作大功告成。

“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