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14

荷蘭,阿姆斯特丹

競爭殘酷的藝術品交易界有一條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畫作來源,即記載畫作所有權流轉的書面記錄,就是一切。理論上說,畫商不出售沒有正當來源的作品,收藏家也不會去買,優秀的修復師也不會動手修復一幅來路不明的畫作。然而,加百列在做了多年的來源調查之後認識到,世界上最炙手可熱的藝術品完全可能經歷過十分隱秘的日子,這一點不足為奇。他知道畫作和人一樣,有時候會隱瞞自己的過去。他也知道,通常情況下,那些謊言比它們出身文件中記載的所謂事實更能說明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麽他找到了德弗裏斯美術館,一家自1882年起便向市場上不斷供應19世紀前荷蘭與佛蘭德斯大師級畫作的美術館。

美術館坐落在阿姆斯特丹紳士運河沿岸,是一棟莊重但略顯沉悶的建築。它一直以成熟穩重和優雅風度的完美化身展示於公眾面前,但如果稍微翻看一下它那些見不得人的陳年舊事,你就會得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結論。遺憾的是,它最邪惡的往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荷蘭投降後不到幾周,一批德國人湧入阿姆斯特丹尋找荷蘭畫作。價格連日飆升,老百姓立即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任何一幅可能是19世紀前偉大畫家的作品。德弗裏斯美術館向德國人伸出雙手表示熱烈歡迎。它最大的客戶不是旁人,正是赫爾曼·戈林[1]。1940年至1942年間,戈林從美術館買走了十多幅畫。美術館工作人員發現戈林在生意談判時相當精明,甚至私下裏暗暗欣賞他那狡黠的魅力。至於戈林本人,他會對他在柏林的同僚說,每每去阿姆斯特丹瘋狂購物,都要去一趟紳士運河旁那家精致的美術館才算得上完美。

這家美術館在倫勃朗那幅《年輕女人的畫像》的生平歷史中也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那幅油畫在已公布的20世紀的三次流轉中,有兩次是德弗裏斯美術館操辦的。第一次交易出現在1919年,第二次在1936年。兩次都是秘密交易,也就是說只有美術館才知道買家和賣家的身份。按照藝術品交易規則,這些交易信息將永久保密。但在某些情況下——經過足夠長的時間或者為了足夠多的錢——畫商會接受規勸,交出他們的記錄。

加百列把這件精細活兒交給了朱利安·伊舍伍德。盡管德弗裏斯美術館有著令人質疑的過去,但伊舍伍德一直與它保持著友善的職業關系。經過幾小時激烈的電話協商後,伊舍伍德成功地說服德弗裏斯美術館創始人的曾孫吉爾特·德弗裏斯交出交易記錄。伊舍伍德至今沒有向加百列透露他用來換取記錄的價錢,只告訴他金額不菲。“有一點你要記住,”他說,“畫商是最下等的上帝造物,在這種經濟環境下,他們會暴露出最惡劣的本質。”

加百列和基婭拉在大使館酒店的豪華套房裏監聽談判的最後事項。聽到交易達成的字眼後,他們相繼離開酒店,分別沿著紳士運河兩岸走向不遠處的德弗裏斯美術館。吉爾特·德弗裏斯把交易記錄的影印本留在前台,文件放在一個寫有“羅西”二字的暗黃色信封裏。加百列把信封裝進包裏,用帶有意大利口音的英語向前台接待道了聲“下午愉快”。他走出美術館,看見基婭拉靠在運河對岸的一個燈柱上。她的圍巾系法告訴加百列她尚未發現任何跟蹤跡象。於是,她跟隨他走進鮮花廣場的一家咖啡館,一邊喝熱巧克力一邊看著他費力地閱讀文件。

“荷蘭人會說多種語言是有原因的。他們自己的語言很難讀懂。”

“你能看懂嗎?”

“大部分能。1919年買下那幅畫的人是一位名叫安德列斯·凡蓋得的銀行家。大蕭條時期他肯定受到了重創,所以1936年他以遠低於買價的價格把畫賣了出去。”

“下一個賣主呢?”

“一個叫雅各布·赫茨菲爾德的人。”

“有荷蘭人叫雅各布嗎?”

“他們通常叫雅各布斯。”

“那就是說他是個猶太人?”

“很可能。”

“下一次交易是什麽時候?”

“1964年在霍夫曼苜蓿畫廊。”

“瑞士?雅各布·赫茨菲爾德為什麽要到那裏去賣畫?”

“我打賭賣畫的人不是他。”

“為什麽?”

“除非這位雅各布·赫茨菲爾德特別幸運,否則他在1964年可能已經去世了。也就是說我們很可能發現了油畫來源上一個巨大的漏洞。”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加百列把文件裝回信封裏。

“查清楚雅各布的情況。”

* * *

[1]赫爾曼·戈林:德國納粹黨二號人物。希特勒早年指定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