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5(第2/3頁)

在學校裏,他了解到有個地方叫作比克瑙。他問她,左臂習慣纏著繃帶是怎麽回事;問她為何總穿著長袖的襯衫,即使在炎炎夏日;他問她戰爭期間發生了什麽事,外公外婆又遭遇過些什麽。她先是拒絕回答,然而最終,在他不厭其煩的追問下,她的口氣松動了。她的敘述既簡短又不情願。加百列雖然年幼,卻能夠體味出其中的逃避閃爍和罪惡的痕跡。的確,她曾經身陷在比克瑙,她的父母剛到達的那一天就遭了毒手。她做苦工才活了下來。就講了這些。加百列依然渴望了解更多具體的情形,於是自己在心裏編造演繹出各種虎口脫險的故事。後來,連他也產生了恥辱和負罪的感覺。她的煎熬,猶如遺傳疾病,已經感染到了下一代身上。

這個問題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討論過。就像一扇鋼鐵的大門怦然閉合,好像那場大屠殺從來不曾發生過。她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抑郁,而且許多天臥床不起。後來她終於起床了,卻又縮在畫室裏,開始作畫。她不知疲倦地工作,沒日沒夜。有一次加百列順著虛掩的門偷窺,他發現她雙腿叉開癱坐在地上,雙手沾滿顏料,在畫布前顫抖著。他之所以到采法特來見吉奧娜,就是因為那畫布。

夕陽墜落,露台上冷起來。吉奧娜在自己肩頭披上披肩,又問加百列是不是有意回來定居。加百列支吾著說自己要工作,就像她的朋友們得去美國一樣。

“那你如今在哪兒工作呀?”

他沒有回避。如實說道:“我修復古代名畫。我需要在畫作所在的地方工作。在威尼斯。”

“威尼斯,”她哂笑著說,“威尼斯是座博物館。”她朝著加利利的方向舉了舉酒杯,“這裏才是真實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呢。別修什麽畫了,你應該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集中起來,畫你自己的作品。”

“我哪裏有什麽自己的作品可畫,很久以前它就和我無緣了。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修畫師之一。這對我來說就夠好的了。”

吉奧娜揚起了雙手,手上的鐲子像風鈴般響起來:“撒謊,你這是在撒謊。你是個藝術家,加百列。到采法特來吧,找回你的藝術,找回你自己。”

她的刺激令他不舒服。他本想告訴她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然而那樣就會又牽涉出一個他力圖回避的話題。於是,他只是默然不語,填補沉默的是一陣陣撫慰人心的晚禱告聲。

“你來采法特做什麽?”最後,她問道,“我知道你大老遠趕來不是來聽你吉奧娜大姐給你上一課的。”

他問吉奧娜是否還保留著他母親的繪畫和素描。

“當然,這麽多年我一直留著,就等著你來要回去。”

“我沒打算從你手上要走,我只是想看看它們。”

她舉起一支蠟燭照著他的臉:“你有事兒瞞著我,加百列。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得出來你藏著秘密。從來如此,尤其是你小的時候。”

加百列又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後向吉奧娜講述了維也納發生的事情。

她拉開了儲藏間的門,猛地拉下了燈繩。小隔間裏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油畫和素描。加百列開始翻找起來。在此之前,他幾乎忘記了母親的天分是多麽的高。他能從作品中看到貝克曼、畢加索、埃貢·希勒等人的影響,當然還有她的父親一一維克多·弗蘭克爾。其中還有許多主題,甚至是取自加百列當時的作品。他的母親把它們拓展了,或者說,有些情況下是徹底顛覆了。她的天才令人窒息。

吉奧娜把他推到一邊,自己又找出一堆畫布和兩個裝滿素描的大信封。加百列蹲在石頭地板上,察看著一件件作品。吉奧娜在他的身後探望著。

有一些集中營的畫面:兒童擠在上下鋪的床上;婦女在工廠裏充當苦役;屍體如積木般堆放著,等待著被丟進火裏焚化;一個家庭,全家人擠在一起,毒氣在他們周圍蒸騰起來。

最後一張畫布上呈現的是一個孤單單的人物:一名黨衛軍軍官,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衣冠。當年他在母親畫室裏見過的,就是這張畫。相比之下,其他作品又黑暗又抽象。然而這一張,她使用了現實主義的還原畫法。她的技法無懈可擊,加百列由衷地贊嘆著。就是這張面孔,此刻它終於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了。畫中人正是埃瑞克·拉德克。

吉奧娜為加百列在客廳的沙發上鋪好了床鋪,又給他講了《聖經注釋》裏的故事。

“在創造世界之前,上帝自己是唯一的存在。上帝決定創造世界,於是退了一步為世界留下空間。在這個空間裏形成了宇宙。但是現在,在這個空間裏沒有上帝了。上帝創造了神聖的火種,火光,在新創世界裏填滿光明。上帝造光的時候,他為了把光放進世界,就準備了一些特殊的容器盛光。然而出了事故,容器都打破了。上帝的聖火和容器的碎片充滿了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