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

羅馬

天亮後一個小時,加百列開車穿過瑞士國界,進入意大利境內,他很久沒有因為離開一個地方而這麽高興了。車子向米蘭駛去,安娜在副駕駛座上睡覺,似乎在做噩夢,腦袋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好像內心正上演著激烈的鬥爭。等她終於掙脫噩夢,睜開眼睛時,她就跟完全不認識加百列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一副錯愕的樣子。不一會兒,她又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繼續在那無邊的噩夢中掙紮。

車子開到路邊一家咖啡館門口停了下來,兩人下去吃了點東西。他們點了煎蛋卷和面包,就著白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其間一句話也不說,就像一對餓昏了的情侶。快到米蘭的時候,兩人最後一次核對了一下事先訂好的計劃,安娜坐飛機回裏斯本,加百列則繼續開車去羅馬。到了機場,加百列在航站樓前停了車。“你走之前,我還有件事情想問。”他說。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告訴警方藏畫失竊的事吧。”

“嗯,是的。”

“答案很簡單,我不信任他們。要不然我也不會回你電話,更不會把你帶去藏畫失竊的地下室了,”說著,她握住他的手,“我不信任瑞士警方,艾隆先生,你也不應該信任他們。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暫時滿意了。”

安娜下了車,消失在航站樓裏。她身上的香水味縈繞在車裏,久久不去,就像困擾著加百列的那個問題——為什麽一夥職業藝術品竊賊花了那麽大力氣偷走了一批私人藏畫,卻唯獨把拉斐爾的作品留在了客廳裏呢?

羅馬秋意濃濃,空氣中混雜著苦咖啡、煙熏肉、橄欖油爆香蒜頭和落葉的氣味。加百列在波各塞公園對面的一家小旅館裏開了個房間。站在房間的窗前,樓下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庭院裏有座不噴水的噴泉,女士們打著遮陽傘在外面走著。加百列爬到床上,一躺下就睡著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當年的那起慘案了,但是今天淩晨在蘇黎世發生的事情冥冥之中喚醒了他潛意識裏的某些東西,令他再一次夢到了維也納。和以往夜夜出現的夢境一樣,一開始,妻子上了他的車,準備帶孩子出門。他幫後座上的兒子系好了安全帶,全然不知已經把孩子綁到了炸彈上。那顆炸彈是巴勒斯坦的一個仇家放到車上的,目的是讓他家破人亡。他吻別了愛妻,跟她說了人生當中的最後一句晚安,便走開了。不一會兒,車子突然爆炸,他趕緊轉過身去,狂奔起來。在夢裏,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跑到車邊,但實際上,這段距離只有幾碼而已。等他找到兒子時,兒子已被炸得粉身碎骨。前排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她已經被烈火燒得焦黑。和以前的夢境不同的是,這次身陷火海裏的女人不是他的愛妻莉亞,而是安娜·羅爾夫。

他終於強迫自己醒了過來,醒來時出了一身冷汗,被單已經濕透了。他看了看懷表,發現自己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

他洗了個澡,穿上了衣服。外面天已經大亮,一朵朵蓬松的白雲在蔚藍色的天空中飄浮著,大街上吹著陣陣涼風。昨夜下了雨,人行道上還有—攤攤積水,強風吹過,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小水泡。加百列步行去了威尼托街,在那裏買了份報紙,然後進了家咖啡館,邊吃早餐邊讀報紙。

一個小時後,他離開咖啡館,進了一間電話亭,憑記憶撥了一個號碼。等了很久,電話終於接通了,對方似乎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加百列自稱史蒂文斯,這是他工作時用的名字。他說想跟貝克先生在因德拉波餐廳吃個午飯。對方遲疑了一會兒,接著電話裏傳來嘈雜的轉接聲,聽起來像是瓷器被打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通了。

“貝克先生說沒問題。”說完,電話哢嚓一聲掛斷了。

加百列等了兩天。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先去波各塞公園寂靜的林蔭道上跑幾圈,然後走路去威尼托街喝咖啡。那條街上有家咖啡館是由一個漂亮的褐發女郎打理的。第二天,他注意到店裏有個穿著黑色長袍的神父很眼熟。加百列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人。結賬時,他發現褐發女郎在賬單背面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加百列抱歉地笑了笑,走時將賬單留在了吧台上。神父仍待在咖啡館裏。

那天下午,加百列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觀察自己有沒有被人跟蹤。他流連於羅馬大街小巷的教堂,不停地觀賞各種各樣的壁畫和祭壇畫,直到脖子累到酸疼難耐了為止。他幾乎可以感覺到恩師翁貝托·孔蒂站在自己身邊諄諄教誨的樣子。孔蒂和阿裏·沙姆龍一樣,都認為加百列卓有天賦,因此對他器重有加。當加百列還是個學徒的時候,孔蒂總是時不時跑到他住的那家破敗不堪的小旅館,把他拉到夜色彌漫的威尼斯到處看畫展。孔蒂評價一幅畫就像評價女人一樣——“瞧瞧人家那用光、那技法,還有那雙手。噢,我的天哪,那雙手簡直是太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