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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傑克,”雷吉輕柔地說,“要是你沒睡著,出來看看這個吧。”

我當然睡不著。我們的“六號營地”只是一個令人傷心的笑話罷了。一頂10磅重雙杆小米德帳篷被搭在了一塊極端陡峭的石板上,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把我們的腳抵在帳篷向下傾斜的一端拴系的礫石上,傾斜著睡覺,好家夥,感覺就像是斜立著身體一樣。在我們把帳篷搭建在山的這一面並加重帳篷的時候,好在我想著把另一塊毯子系緊在那塊石板的平坦表面上,如此一來,一整夜,在這個27,000英尺的異度空間中,徹骨的寒冷並沒有完全從冰冷的巖石上鉆進我們體內。

在黑暗之中我睡了幾分鐘。我還隱隱地意識到,盡管身在繭狀睡袋裏,可我和雷吉依舊可以說是依偎在一起,我們倆真像冬日裏坐在倫敦一輛雙層巴士的上層車廂裏的兩個乘客,擠在一起互相取暖,這輛車傾斜得嚴重,而且車廂裏塞滿了人。好在夜裏的風不那麽大。如果一直提心吊膽,等著在高處被風卷走,恐怕我連那片刻的半睡半醒狀態都不能享有。

“好。”我說著坐了起來,痛苦不堪地穿上外面幾層衣服和靴子,一整夜我都把這些東西放在我的睡袋裏。對於講衛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背包裏最後一雙幹凈的棉襪穿上。就算不頂什麽用,起碼能在心理上略感安慰。

我從帳篷較高的一邊爬出來,真挺像向上爬出一條掛滿白霜的隧道,或許更像是出生之後居然發現自己身在月球之上。

在我們這個位於27,000英尺的快樂小家的另一邊,陽光的光帶漸漸下沉,我意識到,一段時間以來我聽到的噝噝聲根本不是下雪的聲音,那是烏納爐和梅塔燃料在可憐兮兮地接連融化一小鍋又一小鍋雪時發出的聲響。這爐子燒水的時間肯定有一會兒了,因為雷吉已經裝了三暖瓶……不冷不熱的東西了。幹這些活兒的時候她一直穿著所有的衣物,坐在卷起來的睡袋上,靴子抵在一塊石板的脊梁上,以免從這座山上滑下去。

我努力回想水在27,000英尺上的沸點,是91攝氏度?還是90攝氏度?反正不久之後這個溫度就會變得非常低,如果我們不停地向上攀登,似乎就算沒有爐子加熱,鍋裏的水也會開。

事實上,我隱約記得喬治・芬奇說過,如果我們人類設法去到宇宙空間,完全在大氣層之上,我們血管和大腦裏的血液就會沸騰,即便我們身體背陰一面的體溫或許會低於零下200華氏度也是一樣。“當然了,”為了讓我們感覺好過點兒,芬奇只能做出補充(當時我們正在那家四星級的蘇黎世餐廳裏吃甜品),“你們倒是不必擔心你們的血液會在外太空裏沸騰,因為你們的肺和身體早就已經爆炸了,就像那些我們偶爾從深水中捕撈上來的可憐深海生物一樣。”

聽了這話,我忍不住把滿嘴的布丁都噴了出來。

我把我的睡袋從傾斜的石板上拉上來,打算坐在雷吉身邊。我想把睡袋塞到屁股底下,這時靴子突然一滑,而我並沒有穿冰爪,因為我的手指根本綁不了帶子,在我的腳後跟觸到另一塊楔形巖石支撐住我身體其余部分之前,雷吉再一次伸出了強有力的手,把我扶穩。之前我們不得不在北壁攀爬不長的一段距離,這才找到了這片差勁兒的營地,而去年馬洛裏和歐文的六號營地現在根本連影兒都沒有了。傍晚陰影很長,巖石如迷宮一般,雪花打著旋兒,也可能是我們沒有注意到,而且這裏的山壁毗鄰北部山脊,就處於黃色地帶之下,貌似並沒有特別陡峭,可真要是腳底一滑,便會摔到6000英尺之下的東絨布冰川上。少年喬治・馬洛裏曾經攀登過一座坡度為35度到40度的石板瓦屋頂,那次攀登舉世皆知,或許這裏的山壁和那個屋頂可有一比。

“你感覺怎麽樣,傑克。”我意識到她並沒有用氧氣,所以我很高興我也沒有把夜裏使用的氧氣罐拉出帳篷。

“好極了。”我沒精打采地說。如果說在五號營地那樣的海拔,我的腦袋裏裝的都是羊絨的話,那麽在六號營地這裏,我感覺我的大部分大腦都已經變得空空如也了,唯有頭疼一直縈繞不去……思考或說話都可以讓頭疼跳出來折磨我一番。

“你整夜都在咳嗽。”雷吉說。

這我倒是知道。我持續不斷地咳嗽著,有時候我真以為會把內臟都咳出來。照我看,這咳嗽一準兒是因為在這樣的海拔之上,令人難以置信的幹燥已經蔓延到了肺部最小的囊泡,並使得喉嚨裏的黏液都幹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