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壁中字別手殷勤寫,階上蓮舊敵齟齬生

鬥室偏能生春,這小小的一間雅室,布置得格外典雅、舒適、溫馨。

大而明亮的飄窗前,地炕上一幅殘局,勝負尚未知曉。

墻上陳列著幾幅字畫。

東方楚用小托盤托了盞茶來,夏諳慈含笑接過。

“夏小姐,你習字,也彈琴,還彈得很好,你用左手?”

“你怎麽知道?”夏諳慈呷了一口茶,擡起頭問。

她是左撇子,一直習慣用左手,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

看來東方楚很細心。

東方楚用寬厚的手掌輕輕握起她的手。

他的神情溫柔卻莊重,沒有任何褻瀆或調笑的意味。

夏諳慈並未推脫,她的手白晰而纖長,左手中指第一個指節右側,磨了厚厚的繭,變形得厲害。

“你臨了不少帖吧?”

“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她滿不在乎地笑笑,“好久不練,生疏了。”

“底子在就好,還可以拾起來。”他像一個嚴厲又慈愛的師長,諄諄誘導。

他翻看她的手心。

指肚與手掌結滿了厚厚的繭子,“我的天!”他吃了一驚,“要下多大的苦功,才能磨成這樣!”

童年的事,夏諳慈從不提,也不去想,不過她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

“古琴不該是那麽小的女孩學的……太過苛責了!”他握著她的手掌,喃喃地說。

他眼中流露出痛苦與憐惜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她。

為了緩和氣氛,她開玩笑地指著他的手,“我看看,咦?你兩只手都練過字,而且練得都很好!”

夏諳慈有些吃驚,兩只手都能寫,並且都寫得好的人的確不多。

東方楚的手在男子中算是極美的,白晰,修長,幹凈,整潔,卻又不失男子的溫厚有力,如果說略有不足,就是微微有些幹且硬。

東方楚臉色微變,他縮回雙手,“我的字寫得不好!”可能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窘態,他尷尬地笑笑。

他五十開外的人了,略帶一點靦腆是很可愛的。

夏諳慈笑了,“哪裏醜了?不過走的是粗拙的路子。

你臨過徐渭的帖吧?”

她以指代筆,輕輕地在案上劃著。

秋日暖暖的陽光照進來,可清晰地看見“謹沐恭臨”幾個字,雖筆畫纖細,力道略有不逮,可其粗曠古拙之神韻,卻模擬得十足。

東方楚不禁感嘆,夏諳慈方見了自己一個貼子。

就能將神韻擬得十足,而且幾可亂真,只能說是天賦過人。

“像嗎?”夏諳慈回眸,微笑著問她。

“像!”東方楚微笑著,在她的字跡上逐一修正,“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會給我留很多功課,其中有一些帖子,我只要看上幾眼,就臨得很像,幾可亂真。

可父親從不誇我,每次都嚴厲地指出我的不足。

說我資質有限,心浮氣躁……有一天,他喝多了,卻對我說,你天賦很好,日後可以繼承我的家業……我才知道,他其實是以我為榮的。”他垂下眼簾,淡淡地說。

“喔,是嗎?”夏諳慈低下頭呷了一口茶。

“聽說你的畫畫得不錯,能給我欣賞一下嗎?”

“你知道得倒不少,”夏諳慈擡起頭望著他,她上學的時候學過西洋繪畫,不過已經很多年沒有動筆了,連她自己也幾乎忘了,“你對我家很熟?”

“是啊!”東方楚發自內心的微笑,“我沒出國之前,經常去你們家,你那時只有二、三歲,冬天時穿著毛茸茸的大紅衣服,戴著長命鎖,特別可愛。”他眼中氤氳著一種濃烈而又含蓄的情感,像是手中的那杯茶,裊裊地蒸騰著水汽。

夏諳慈靠在椅背上,略有些矜持地微微而笑。

東方楚奇怪的神情,她皆看在眼裏——他眼中有種“光明磊落”的意味,絕非尋常男女歡娛之情所能比擬。

她覺得溫暖,又帶一絲感動。

她與東方楚素無來往,但兩人之間有一種無名的契合,令他們一見如故。

這其中的況味,夏諳慈早已意會,卻不能言傳。

“若希兒似乎知道一些事情,是從您那得知的吧?”夏諳慈終於說到了主旨。

“哪些事?”東方楚略有些詫異,微笑著問。

“她曾說過,什麽……登船?”

“登船?”東方楚放下手中的茶杯。

在那一瞬間,他的腦中閃過淩亂的、碎不成章的蒙太奇,如飛鴻踏雪,片羽流光。

夏諳慈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好啊!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裏吃茶,卻不叫我!”是桑衛蘭掀起簾子進來,他與英國領事說了幾句話,方及來此。

“原來是桑老板,失敬!失敬!”東方楚又斟了一杯茶遞上,“這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味道有些淡,我倒是喝慣了。

桑老板也試試?”

桑衛蘭接過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