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晚飯後,我們在灶台邊保持了明火。安芬從行李堆中翻出長方形的壓縮包,拉開側面的氣嘴,壓縮包馬上膨脹出幾倍大。展開後原來是一個羽絨睡袋。安芬帶著睡袋進了帳篷。過來一會兒,她喊我進去,說:“不鉆睡袋,夜裏會被凍死哦。可睡袋不夠寬敞,你要脫了衣服才能鉆進來的。衣服蓋在睡袋上面,我的衣服都墊在睡袋下面啦。”

我說要不我和衣睡在睡袋外面。安芬說:“不行,兩個人在一塊,凍死的概率降低一半。這個常識不懂嗎?傻蛋!”

我乖乖地脫光衣服,鉆進了安芬的睡袋。睡袋真的有些緊湊,如果兩個人都平躺著,則需要一個人的胳膊甚至一部分身子,疊加在另一個人之上。安芬順著我的身子,摸了摸,說:“你不老實。”我問怎麽我不老實。安芬撲哧笑出聲來,說:“說好把衣服全脫了,你卻留著褲衩兒,怪不得這空間不夠用,原來是你私自夾帶衣服進來呀。我可是什麽也沒穿啊。”

她說完擡起一只腿,用腳趾夾住我短褲的下角,使勁往下一蹬,我的褲衩便到了膝下。然後我配合了一下,稍稍環起腿,安芬便把它完全脫去,落在睡袋裏。

“這才平等啊。”安芬得意地說。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創意之夜。塑料帳篷幾乎是全透明的。我們與世界赤裸著在一層羽絨的兩側。起初我還有些局促,手腳不知道該怎麽擺放。安芬一一幫助我搬弄好,使我和她自己的身體頓時服帖。黑夜顯得無垠,只有遠處的山峰冰雪有些許微弱的反光。世界同時也很安靜,一絲風吹草動,一聲蟲鳴都是沒有的。世界仿佛到了一個莊嚴盛大的神聖儀式之前的一刻,屏著聲息,等待著一場壯觀。

那輪鉤月已經跑得很遠,也許已經到了大山的某一邊。浩瀚的星空在帳篷上面展開。星星真是多啊。星星真是亮啊。星星也真是活躍啊。此時在我的眼裏,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閃個不停,動個不停。我想起一個女詩人的話,她這樣說星空和自己:星星向我蜂擁而來。還有一個老詩人,說那是天上的街市,那裏的人們在提著燈籠趕集。在我小的時候讀到這些詩句的時候,我多麽驚喜世界是有好多層的啊。至少不是我一個人希望的,是許多人內心裏就這樣認定的吧。

我和安芬久久地這樣並列躺著。在各自的沉默和遐想結束之後,我們小聲地討論羽絨外的世界。安芬說科學把人的認知擴大了,可是相對於無限的宇宙,這種擴大其實是一種縮小。我說這個話很哲學,可是怎麽理解呢。安芬解釋說,科學為人們脫韁的想象設置了一個理性的限制。比如本來人們認為,月亮上面看到的是一座廣寒宮,裏面雖不熱鬧,卻住著天仙,夜裏,天仙向人間傳達著她的相思情。你說千百年來,這樣的認知陪伴了多少寂寞的心,安撫了多少傷心的情啊。可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美國人跑上去了,下來後告訴我們,別胡思亂想了,那上面什麽也沒有,連空氣都沒有,你看到的就是荒山而已。這多麽世故多麽殘酷哦。從此人們失去了對月亮的問詢。詩人藝術家,甚至失戀的姑娘,再也無法對著月亮表現才情或者傾訴願望了,因為美國佬嚴謹地說,那,只是一堆荒山而已。

安芬說這些時深深地嘆息著,她的語氣有著聽似平淡其實撕裂的失望。遇上安芬這段短短的日子,安芬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簡單快樂的,這種感覺甚至使我忽略了她的年齡、身份,和她美麗背後有怎樣怎樣的閱歷。當安芬幾乎踮著腳鉚足勁向我索取那些愛情故事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想過對她說:安芬,說說你自己吧。

難道我在這一刻之前,內心真的都一直是死亡的嗎?當我對他人的一切漠視,失去一切對外問求興趣的時候,當我總是處在自身的寒冷中,只對他人向我輸送體溫有一點殘留苛求的時候,是不是意味著我即將形同僵屍,或者已經成為僵屍了呢?

想到這裏,我側過身子,抱住安芬。安芬溫順地轉動身子,背對著我,以使她的身體與我的身體一致彎曲,成為更熨帖的一對。我的一只手捂在安芬綿綿的小腹上,一只手從她的頭頸之間穿過去。安芬嘴巴囁嚅了幾聲,是一種愜意的信號。我的那只在她身前的手,被她抓起,輕輕安放在她的乳房上。

在這樣的親密依偎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曠世的悲憫。我想起日本攝影大師小野洋子,和她與約翰·列儂那幅傳世的合影,當他們幾乎赤身裸體躺在一起之後的夜晚,其中的一個就被槍殺了。“我並不畏懼死亡,那只是從一輛車登上了另一輛車。”列儂對自己的命運也許是有冥冥的認識的。生前他總是這樣說。但是他有沒有想過死亡往往是一個人的換車呢?他想過是否畏懼一個人登上另一輛空蕩蕩的車,這輛車晃蕩著往前,絲毫不會在乎任何一輛車的追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