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羽絨睡袋中的安芬,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時候,聲音很低沉的,也可以說有些過於冷靜,或者平淡,就像在自言自語———亞布林山並不真的就是一座山,它其實就是我的家鄉那座北方小城的名字。在我小的時候,這個城市有一種奇怪的產業,就是用銅啊鋁啊鐵啊什麽的,鑄造各種各樣的動物,以及人物,大大小小,豬牛馬羊,蛇龍兔貓,拿破侖孔子關公和財神。這些動物和人物被刷上五顏六色的漆,銷往全國各地。據說亞布林山市過去大煉鋼鐵,留下了許多小的廢鋼鐵作坊。上世紀80年代後,亞布林山唯一的高校,亞布林山職業技術高等專科學校,幾個教授上書市長,建議廢物利用,就地把這些廢作坊改造成金屬工藝品鑄造

廠,或許能拯救和發展一下地方經濟。市長就采納教授們的建議,照做了,這一做還真做成了,金屬工藝品鑄造在後來相當長的時間,成為亞布林山的經濟支柱產業。那個叫李志華的女人,就是那個產業鏈條中的一員。

那個女人,對,我說的就是我媽媽,長得挺風騷的。印象中,她有一個比我現在細得多圓得多的腰,屁股比我翹,個兒大概比我矮一點點吧,一雙有些深陷的眼睛。眼珠是那種咖啡色的,比較淡。遠處一看,她的目光總是彌散著的,一點也不聚攏,不集中。打量男人的時候,就像一把霰子槍在射擊。許多男人喜歡她,被她射中。我沒有記得我有父親,李志華警告我說,別問,那個他早就死了,你那時還在老娘我肚子裏呢。也因為這個,這些男人就可以大大方方、肆無忌憚地喜歡她。他們到我家裏來做客,跟她吃飯,喝酒,接著火抽煙。然後進小臥室。這個時候,我就在外邊不到十個平方的小客廳,把小黑白電視的音量調得大大的。男人們進進出出都很開心。有時候會給我帶一包點心,有時候會給我十塊錢,說寶貝真漂亮,真乖。他們走了後,我才能進臥室睡覺。我們家只有一個臥室,那時候一個工人可以分到筒子樓裏帶一個臥室的福利房。通常我進去睡覺,她總是躺在床頭抽煙,有時候還看見她眼淚巴巴的。看到她哭,我就想躺到她身邊去,喊她幾句媽媽。可她會瞪著眼睛說:“滾一邊去,睡我腳頭。”我非常委屈,就在她的煙味和腳丫子味中睡覺了。

有一天晚上,家裏來了一位貴客。他長得黝黑、肥胖而高大,說話像打雷一樣高亢,每一句都帶我的個媽呀真熊呢。女人眉開眼笑,一連聲巴結說,廠長賞光啊,廠長這麽忙還關心我啊,廠長您坐啊。廠長把提在手上的一塊豬肉摜在桌子上,打雷說:

“我的個媽呀,荔枝花,客廳連個沙發也沒,你還真艱苦呢,家裏

弄成這樣寒酸呢,真熊呢!”

那個女人叫李志華,大家都喊她荔枝花,荔枝花李志華,李志華荔枝花。荔枝花回應:“是的廠長,沒辦法啊,我一個女人家,沒辦法啊,那點點工資,還養個討債鬼丫頭,窮得沒辦法啊。廠長您給做個主吧。”

“我的個媽呀,荔枝花,聽說你生活作風有問題啊,有男人在外頭吹噓啊,真熊呢。”叫廠長的男人向我伸出雙臂,要來抱我,我嚇得躲到一邊,廠長哈哈哈哈地笑,說,“荔枝花啊荔枝花,這娃也不小了,做媽的要像媽,要做個好榜樣啊,真熊呢,別把亂糟糟的男人往回帶啊。”

女人說,是是是,廠長教育的是。

“我的個媽呀,這才像話嘛!”廠長提高了嗓門。然後推開小臥室的門,說:“我的個媽呀,你太艱苦了,這房子太小了,真熊呢。”

女人趕緊上去拉住他的手,搖晃著撒嬌說:“廠長啊,好哥哥啊,你可要關心啊,你看,我娃子這麽大了,眼看著月經都要來了,還跟我擠在一張床上。”

然後女人就蹲下身子,哭了起來。廠長說:“我的個媽呀,別倒貓尿尿了,只要你聽廠長的話,好好做人,我發話,提個副科長換個兩室的不成問題,不是個啥事兒的。”

女人從地上跳起來,上去就親了一口廠長的黑臉。廠長咧開嘴笑了,把女人往臥室裏一推,說:“我的個媽呀,別弄老子一臉口水,進去進去,陪我抽支煙,好好商量一下吧。”

我一個人待在外邊看電視,裏面女人往死裏叫,後來又

大聲哭。我就不斷調高電視的音量。一個瘦女人聲嘶力歇地唱,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有一個老女人聲嘶力歇地唱,白雲奉獻給藍天,長路奉獻給遠方,我拿什麽奉獻給你呀,我的愛人。再一個胖女人聲嘶力歇地唱,我愛你,北方的雪,飄飄灑灑,漫山遍野。一個女人走了,一個女人又登台。臥室的門還是沒有開。我看到桌上那塊肉,幾只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就找了一個蒼蠅拍子,追趕著打。打掉一只,又來了兩只。打飛兩只,又叮上去一只。我打得很累了。臥室的門還是死死地關著。於是我就拖了兩把椅子,鑲在一塊兒,躺上去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臥室門還是老樣子關著。我就對著門喊,媽,我上學去了。門裏沒有回應。於是我就背著書包,空著肚子上學。等我饑腸轆轆地放學回到家,臥室門總算開了。床上淩亂不堪,衣服被子掉了一地。我趕緊進去收拾。女人從廁所裏,光著身子出來,說你回來了,餓嗎?我說餓。女人說,我這就燒飯,你歇著吧,別收了。女人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上搶過衣服,找她的內衣。我突然看見她眼睛紅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只乳房上還有一塊咬傷。我的心裏跟著那只乳房疼了一下,我就問,媽,怎麽啦,這人把你怎麽啦?女人粗暴地把我往外一推,說,做作業去,別瞎雞巴看什麽看,你不懂,問什麽問,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