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恩·天/1985年1月2號,下午3點10分

崔伊的卡車彌漫著野草和運動襪的異味,還夾雜著水果酒的甜味,大概是黛安卓不小心灑出的。卡車裏亂七八糟,有不知放了幾年的速食包裝紙、釣魚鉤、《閣樓》雜志,班恩腳邊毛茸茸的地毯上有一只箱子,裏面有好多小紙盒,包裝上寫著“墨西哥跳豆[1]”,盒子上畫著一顆頭戴寬檐帽的豆子,腳的兩邊各畫兩條圓弧線,表現出跳的樣子。

“來一顆。”崔伊指著盒子說。

“不要,那裏面不是有蟲子嗎?”

“對呀,那是甲蟲的蛹。”崔伊說著,發出鉆地機般的笑聲。

“哦,謝啦!還真酷啊。”

“去你的,這小子,跟你開玩笑你倒當真了,放輕松一點。”

他們停在一家7-11便利店門口,崔伊跟櫃台的墨西哥男孩打招呼。“喏,你的跳豆!”說著便拿了一箱啤酒交到班恩手上,然後又拿了幾條黛安卓經常吵著要吃的墨西哥卷餅,最後還拿了一把牛肉幹,捧花似的握在手上。墨西哥男孩對崔伊笑了笑,嗚嗚嗚地唱著印第安戰歌。崔伊作勢要跳墨西哥帽子舞。“給我打電話,荷西。”墨西哥男孩沒說話,崔伊把零錢留給他,足足三美元。

驅車前往黛安卓家的路上,班恩都在想這件事。世界上充滿了像崔伊這樣的人,隨隨便便就把三美元到處扔。黛安卓也是。幾個月前,9月底酷熱的一天,黛安卓要當她兩個遠房表弟表妹的保姆,於是他們決定開車到內布拉斯加州邊界的水上樂園玩。那陣子她都開她媽那輛福特野馬(自己那輛開膩了),後座塞滿行李,都是班恩從來沒想過要擁有的東西,包括三罐不同牌子的防曬霜、海灘巾、噴霧瓶、充氣筏、遊泳圈、海灘球和水桶。小孩還很小,才六歲還是七歲,所以就跟那堆行李一起擠在後座,只要他們一動,充氣筏就發出噗噗的聲音。開到萊巴嫩市附近時,表弟表妹把窗戶搖下來,咯咯咯地笑,充氣筏響得更大聲了。班恩這才發現兩個小鬼在笑什麽。他們在搜集黛安卓扔在後座的零錢,地板上、夾縫裏,平常她只要有零錢就往後隨便一扔。兩個小鬼樂得把零錢一把一把往窗外撒,看著這些硬幣有如火花般散落在地。只撒一美分的也就算了,有好多是二十五美分的啊。

班恩心想:這就是人跟人之間的差別。不是你愛狗我愛貓,或是你支持丹佛野馬而我支持堪薩斯酋長,而是你計不計較二十五美分。對他來說,四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等於一美元。一摞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就是一頓午餐。那兩個小鬼撒到窗外的硬幣加起來夠他買半條牛仔褲。他一直要他們住手,說這樣做很危險而且犯法,會被開罰單,趕快坐好看前面。兩個小鬼哈哈大笑,黛安卓喊道:再玩,班恩這周的零用錢都要被你們玩光了。原來她早就發現了——他的手腳不如她想象中幹凈——黛安卓知道他拿走她的零錢。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風掀起裙擺的女孩。他納悶,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看到男友拿走自己的零錢卻一言不發,這是善良,還是卑鄙?

崔伊全速往黛安卓家駛去,那是棟格局方正的米色大屋,周圍一圈菱形鐵絲網,以防鬥牛犬咬傷郵差。黛安卓養了三只鬥牛犬,其中一只毛色全白、肌肉發達、眼神瘋狂,班恩最討厭它了。她爸媽不在家的時候,她就讓狗進屋子裏玩,狗不但跳到桌上到處亂踩,還隨地大小便;黛安卓從不打掃,只是噴一點空氣清新劑在沾滿大便的地毯上。娛樂室那張漂亮的藍色地毯(黛安卓說是紫灰色地毯),儼然成為暗藏狗屎的地雷區。班恩努力不去管它。黛安卓會開心地提醒他:這不關他的事。

雖然天氣冷得要命,但是後門卻開著,鬥牛犬跑進跑出,像在變魔術一樣——沒有沒有沒有沒有,變!一只鬥牛犬!兩只鬥牛犬!院子裏有兩只鬥牛犬!三只!院子裏有三只鬥牛犬,騰跳、轉圈、追逐,然後又跑回屋內。它們像飛翔的鳥,一邊變換隊形一邊互咬。

“我恨死了那些該死的臭狗。”崔伊抱怨著,把車停妥。

“都是她寵出來的。”

班恩和崔伊朝前門走去,三只鬥牛犬沖上前狂吠,沿著圍欄追著他們不放,鼻子和腳掌從鐵絲網中間穿出來,汪汪汪汪汪!

前門開著,室內的熱氣傾瀉而出。他們經過粉紅色的玄關,班恩忍不住反手關門,節省能源,下了樓就是黛安卓的世界,她正在娛樂室裏跳舞,下半身沒穿褲子,只有一雙超大的粉紅色襪子,上半身是一件塞得下兩個她的寬大毛衣,麻花針織讓班恩感覺只有漁夫才會穿,並不適合她這種女生。話說回來,最近學校的女同學都流行穿大好幾號的上衣,說是什麽男友襯衫還是爹地毛衣。黛安卓的當然也是特大號外加多層次內搭:長款T恤、無袖背心、亮色條紋翻領襯衫。班恩有一次把自己的黑色毛衣給她充當“男朋友毛衣”,沒想到她卻鼻頭一皺,嚷嚷說:“款式不對,而且還破了一個洞。”感覺毛衣破個洞比地毯滿是狗屎還要糟糕。班恩不確定黛安卓是真的了解時尚,還只是隨便說說讓他難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