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4頁)

他是個瘦小的男人,有點謝頂,有點害羞。他在一個小鎮上照料人們的靈魂。那個地方比曼哈頓小幾千倍,也落後了幾十年。

在家鄉,他只要望向教堂的窗外,就能看見連綿起伏的坡地和在野地上安詳吃草的畜群,但在這個靠近唐人街的地方,他從廉價旅館閂死的窗戶看出去,看見的卻是對面房子磚墻上的一個個猥褻、不堪入目的噴漆字。

在家鄉,他只要走在小鎮的街道上,人們就會向他打招呼說:“你好,牧師”或“拉爾夫,你剛才的布道真精彩”,但來到紐約後,這裏的人只對他說:“給我一塊錢”或“我有艾滋病”,甚至只有兩個字“吸我”。

幸好,斯文森牧師待在這座城市裏的時間不會太長,因此他覺得自己應該還能在這小小的文化沖擊中存活上一段時間。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他一直逼自己翻閱旅館提供的那本老舊破爛的基甸《聖經》【注】,但最後還是放棄了。聖馬太所寫的福音故事雖然迷人,卻完全不能掩蓋隔壁房間那個同性戀男妓和嫖客性交所發出的聲音。他們高聲嘶吼,或許因為疼痛,或許出於愉悅,但更有可能的是兩者同時存在。

【注】基甸《聖經》(GideonBible),美國《聖經》有三種流行版本,這是小旅館中最常提供的一個版本。

牧師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光榮,因為他被挑中來紐約執行這次任務。可是,他感覺自己也像當年前往不信仰主的希臘和小亞細亞傳教的使徒保羅,面對的總是嘲弄和奚落。

啊、啊、啊、啊……對,就是這裏……哦,對、對、對,就是那兒,就是那兒……

好,這真是夠了。即使保羅當年也不會面對這種程度的邪惡墮落。

那場音樂演奏會還有幾個小時才會開始,但斯文森牧師決定早點出門。他稍稍梳了幾下頭發,戴上眼鏡,把《聖經》、紐約市地圖和一份布道演講稿放進公文包。他沿著樓梯下樓走至大廳,那兒還有另一個妓女坐在那裏。這個人是——或看起來是——一個女人。

我們在天上的父,充滿慈愛……

他感覺胃裏一陣緊縮,匆匆加快腳步,目光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板,以為會聽到一番挑逗言語。但這個女人——或這個男人,或不管到底是什麽性別——只微微笑了笑,然後說:“真是個美麗的黃昏。對吧,牧師?”

斯文森牧師驚訝地眨眨眼,才報以微笑。“是啊,的確是。”他忍住沖動,沒把到嘴邊的“我的孩子”說出口,從他擔任神職工作後便再也沒用過這句話,只說:“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

他步出大門,走進紐約市下東區忙亂的街道。

他在旅館門前的人行道上駐足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年輕的亞洲人和拉丁美洲人腳步匆忙地行走,街上的公共汽車排放出富含金屬元素的炙熱廢氣,幾名騎著破自行車的中國快遞男孩嗖嗖地在人行道上穿行。一切都是如此令人身心疲憊。這位牧師感到焦躁沮喪,但他心想等他走到那座即將要舉行演奏會的教堂後,或許就能讓他放松一些。他已研究過地圖,知道這段路很長,不過他可以沿路做一些事情,以排解這令人發狂的焦慮。他可以逛逛街買些東西,停下來吃個晚餐,或研究他的布道講稿。

當他向東走去時,覺得好像有人在監視他。他立刻扭頭向左望去,看向旅館旁邊的一條小巷。有一個人半蹲著躲在一個垃圾車後,這是一位瘦小、棕發的男人。他身穿工作服,手裏拿著一個小工具,而且正意味深長地打量著牧師。接著,好像知道自己被發現似的,背轉身,退進了巷子深處。

斯文森牧師緊緊抱住公文包,懷疑自己在演奏會開始前,沒留在安全的旅館房間——雖然裏面又臭又吵——而跑到外面來,是不是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接著,他輕輕笑了出來。放松點兒,他對自己說,這個人只不過是個管理員或打雜的工人,也許還是這家旅館雇來的。他剛才只是過於驚訝,不相信一位牧師竟然會從這種臟亂的地方走出來。

更何況——當他開始往北走時,他心中這麽想——自己是身穿牧師服裝的人,既然神召喚了他,就一定會給他某種程度的豁免權,即使是在這個現代的索多瑪城【注】。

【注】索多瑪城(Sodom),死海南岸的古城,傳說因為罪惡而被神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