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八章 龍女

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

——蘇軾

龐七想殺陳寬,想殺周耐,想殺白崗,想殺崔秀,想殺黃岐,想殺雲戴,但他最想殺的是蔡氏。他已準備好,今晚下手。

龐七是蔡氏的丈夫,艮嶽宿院的廚子,今年三十二歲,短脖子、圓胖臉,卻生了一對小眼睛,自小人都笑他是“脂麻團子”。他被取笑的地方遠不止於此。他家世代為廚,上頭六個哥哥,一個是禦廚,一個是蔡太師府的頭廚,剩下四個,全都在京中名店掌廚。京城有句童謠,“周家衣,龐家飯,銀錢盡在秦家店”,其中的龐家便指他家。眾兄弟中唯有龐七,最不成事,又是側室所生,他的哥哥們都恥於認他。

龐家子弟,六歲便要開始練廚藝。頭一門功是刀工,刀又分為切、削、片、剜、剔、旋、雕、砍、剁九種,樣樣都極難。龐七生來就有些虛怯,自小又被哥哥們嘲唬,看見刀就怕,拿起刀便抖,哪裏練得好?他父親因他是幼子,起先還能疼惜容讓,後來聽了其他娘的風言,疑心他不是龐家的正種,便漸漸冷了心腸。一見他刀法不對,隨手抓起物件就朝他摔過來,有肉摔肉,有菜摔菜。他越發慌怕,又不敢哭躲,只能咬牙硬學。練刀法最要心氣平和,才能感知刀性、按準刀律。刀刃雖鋒利,其性卻如水,越順它,便越輕暢;越怕它,便越拙重。龐七這般驚怕,哪裏能尋見輕暢?手指不知被割破多少回,有天練剁功,甚而險些連四根指頭齊齊斬斷。

他娘又是幾個娘中最卑弱的一個,常日裏大聲都不敢出。見他挨罵、受傷,只敢沒人處流著淚悄聲安撫他,讓他莫信那些風話,他是龐家的嫡親骨血。他卻越來越不信,哥哥們握起刀,像是生在手臂上,隨意舞弄。唯獨自己,與刀有世仇一般。

不過,不管疑不疑、怕不怕,他都得練。他也願意練好,讓父親相信自己是他親骨肉。不過,幾年下來,雖然吃盡了苦,他也只練到勉強有了些模樣。

刀功未練熟,又得練官功。眼辨色、耳聽聲、鼻嗅氣、舌嘗味、手觸物。一道菜在鍋中,他父兄們眼一看或耳一聽便知火候,鼻一嗅、舌一嘗,便能細說出十來種味料中哪樣多了幾分、哪樣欠了幾成。一小片精瘦肉,閉眼一摸,便知是那種禽畜,更能說出雌雄、老幼、出自哪個部位。

龐七卻諸種官能都極昏蒙,只能粗粗嘗出鹹淡。五味中,只要混雜三種,便頓時失了分辨。何況,名雖為五味,只要味料不同,味道便大不同。同樣是鹹,鹽鹹與豉鹹、醬鹹便相差極大。即便同為鹽鹹,東南海鹽、河北池鹽、隴西青鹽、四川井鹽,又各個不同。

龐七頭一回試練舌功,他父親便是拿了這四樣鹽,讓他蒙了眼分辨。頭兩樣,他還能辨出一絲不同,嘗了第三樣後,頓時暈亂,哪裏還分辨得清?正在遲疑,腦頂已被父親扔過來的蘿蔔砸中。

好不容易練過五年刀功、官功,到十一歲開始上灶,練諸般廚藝。蒸、煮、煎、炙、漉、燠、燒、炸、糟、淹、拌……他性子慢,蒸煮還易上手,其他便顛東倒西、忙左忘右,每天不知要挨多少罵。偶爾做對一兩回,見父親怒氣稍散,他心裏都無比歡喜,盼著這樣的歡喜能更多些,於是練得極賣力。

然而,才過了三年,他父親就亡故了。其他幾個娘立即攛掇大娘,將他們母子逐出了龐家,只許他們帶走自己穿的幾件衣裳。他娘原本就是抵債賣過來的侍妾,娘家早已敗落。母子兩個無處可去,流著淚茫茫然在街頭亂走,一路走到東水門外汴河北街。天又下起了雨,他們便躲在旁邊一個磨房的房檐下避雨。房檐很窄,半身都被淋透,母子兩個縮在一處發抖。

這時,旁邊傳來個甜嫩聲音:“嬸嬸,你們到棚子裏頭來避避吧。”

他回頭一瞧,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梳了兩個小鬟,穿了件淡綠衫裙,生得嬌嬌甜甜。只是頭臉和身上都落了些面粉,像是雪裏一個美瓷娃。

他和他娘瑟縮著繞到棚子下頭,立在一張舊木桌邊,小女孩兒笑著說:“嬸嬸你們坐啊。我爹娘給橋那頭的面館送面粉去了,這是新煎的茶水,還滾著呢,你們喝一碗。這是我才蒸的黃糕糜,娘罵我蒸得黏嗒嗒的,可惜了黃黍米。嬸嬸你們嘗嘗。”

小女孩給他們各倒了一碗熱茶,又各塞了一塊黃糕糜在手裏。龐七正又冷又餓,忙喝了幾大口熱茶,兩嘴吞下那塊黃糕糜。他在龐家這十四年,雖然挨罵受氣吃苦,卻從來不缺精好飯食。然而,自小吃過的所有可口之物,都不及那天那碗煎茶和那塊黃糕糜。

小女孩兒一直笑瞅著他,那笑並非嘲笑,是歡喜待客的笑。那對眼珠又黑又靈,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牙齒,又雪白瑩亮。龐七不敢正眼瞧她,心裏偷偷嘆想,這小女孩兒怕是觀世音菩薩身邊抱凈瓶的那個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