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九章 瘋癲

不必取悅當時之人,垂名於後世,要於自適而已。

——歐陽修

張用又鉆進自家工坊,開始制模、熔銅、鑄造。

他買了幾十斤黃蠟、牛油搬回家中,放到大鍋中燒融拌勻。等凝凍後,照著畫好的圖樣尺寸,用這蠟油一件件細細雕制模子。他先雕的是儀象台下層鐘鼓時辰樓各個構件,樞輪、鐘鼓輪、初正輪、司辰輪、金鉦輪、輪軸、輻條……模子都雕好後,他一一復核尺寸,鐘鼓輪和司辰輪差了兩厘,便又重新各雕制了一個。最後又復核一道,確定無誤。

他哼著曲兒,去河邊挖了一筐細土,又從廚房舀了半盆炭末,一起倒進大石臼裏。而後將水車和木槌架的鏈杆拴牢,隨水車轉動,木槌一上一下舂杵起來,不多時,炭土便已舂細。他解開水車鏈杆,又拴到旁邊篩架的鏈杆上,篩子隨即左右來回篩抖。他抓過一只簸箕,將石臼裏的炭土粉舀到篩子上,細篩了一道。篩完後,他解開鏈杆,倒了半桶水在炭土粉裏,抓過鐵鍬正要拌泥,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是犄角兒,悶著頭、沮著臉,自然是為了阿念。

他忙喚道:“傻角兒,你的活兒我替你做了大半,快來拌泥!苦著臉做什麽?女孩兒家,心上有你才會惱你。她不惱你了,你才該哭。”

“可阿念是真惱了。”

“她說什麽了?”

“她說:‘你不必睬我。’”

“你說什麽了?”

“我說,對不住,我說錯話了——她問我哪句錯了。我說我不該不信她說的話。往後無論她說什麽,我一定句句都信。她又問:‘那我剛剛說的那句呢?’我忙問哪句。她越發惱了,說她說的話,我從來沒存過心、當過真。我忙說,她說的每句話我都死死記在心底裏,一個字都不敢忘。她立即說:‘我才說的話你都記不得,卻敢當面對眼,發這些假誓誆人。難怪我家小娘子說,男人話如窗上影,聽聽罷了,何必戳破。’說著,她竟哭起來,讓我趕緊走……”

“你就聽話走了?”

“嗯……”

“傻角兒。這女孩兒們,說惱便一定沒惱,說你走便一定不想你走,你卻句句盡順著她。你一順,她便一定氣難順,你一真,她便一定當不真。你該事事都反過來才對。”

“啊?她讓我走,我偏不走,那她不是更惱了?”

“哪裏會惱?你若趁勢再親香一口,她才越發歡喜呢,哈哈!放心吧,她讓你走,便一定盼著你回去。可你若這時節回去,她一定嫌你回得太快。你先拌好這泥,跟我一起制模子、鑄銅件。等忙完了,時候便差不多了,那時你再去見她。”

“她會不會嫌我回得晚了?”

“那是自然。”

“早也不成,晚也不成,那我啥時候回去才正好?”

“沒有正好的時候,除非她變成男人。女子該有個別名叫‘嫌’,她們心中總得有些嫌才過得。哪怕一切剛好,若再能嫌上兩句,才算真好,這叫大成若缺,大好若嫌,哈哈!另外,女者兼也,兼者並也。世上萬事,得了一邊,便得舍另一邊。向東,便得舍西;取左,便得舍右。女子們卻兩頭都想要,兩頭都舍不得。得了東,立即想西;占了左,又忙望右。她們便是這般來來回回,永無寧時。”

“若真是這樣,不論我做什麽、說什麽,阿念都要立即往相反處看?那我便永沒有對的時候?”

“正是。”

“那我該咋辦?”

“你已做得很好,繼續照辦就是了。”

“啥?”

“她們要的並非對錯之對,而是應對之對。她們心中想的是,你既與她配成了一對,便該時時想她所想、應對得當。她說左,你便左,但該立即想到右;她轉右,你便右,又該立即預備折回左。只要你肯陪她來來回回地嫌。她嫌,你不嫌,那便是最好之對。怕了,是不是?哈哈!鐵鍬給你,身累解心乏!”

犄角兒接過鐵鍬,皺起眉,瞪著小眼珠,眼裏無比迷惑,垂著頭慢慢拌起泥來,半晌都不再出聲。

張用忙了許久,有些疲乏,便坐到河岸邊,望著河景,不由得想起朱克柔。不知道朱克柔去了哪裏,是否還活著?他當初便是因怕這累,才不願成親。這時念及朱克柔種種孤傲特立之舉,他心裏暗想,她和其他女子或許不同,不會這麽多嫌?但隨即想到,越傲之人,嫌起來恐怕越冷峭,欲和她登對,怕是大不易,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半晌,犄角兒拌勻了炭土泥。張用讓他去將煉爐裏石炭添足,把水車鏈杆拴到風箱柄上,自己則將那些雕好的油蠟模子搬過來,用炭土泥將模子一個個封裹嚴密,只在頂上留一個小孔。等他全都封完,犄角兒也已燃起了煉爐,風箱柄被水車帶動,不住推拉,風力吹得爐中石炭火焰飛騰、嗚嗚作響。